大约半个小时的功夫,韩金树抬头看表时门口响起了钥匙拧门的声音。
“哟你们爷俩儿干嘛呢?——哎小乐子你什么时候来的?”刘淑菊换好鞋看了眼桌上的酒菜,皱皱眉头道:“你们爷俩要喝酒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啊,真是,早说我做俩菜儿或者我买回来也成啊。”
话说完她又自顾自摘下身上的小背包挂在旁边,边往厨房走边嘀咕:“你们爷俩儿坐着啊,我弄俩凉菜,这就得。”
迷糊中的理智突然上头,吴奕乐冲厨房喊道:“哎妈您甭忙了——”
“淑菊,不弄了。”韩金树喊住她后拍了拍吴奕乐肩膀。
从厨房探出头的刘淑菊笑呵呵的表情逐渐转为疑惑:“怎么不弄啊?”
“小乐子这就回去了,姆们爷俩儿聊完了,人孩子还有事儿。”
接收到信号的吴奕乐立即站起来说:“是,妈,我这就回去了,单位还有事儿,您甭忙了。”他脑袋晕晕的,规规矩矩地附和后又对韩金树说:“我回去了爸,下回得空我再来。”
闭上眼睛点头的韩金树觉得脑袋沉沉的,他打算好好睡一觉。
“哎这孩子,急什么啊。”
“不了不了妈,我先回了。”
娘俩儿寒暄两句后刘淑菊在门口送走了吴奕乐,不明所以的她整理好拖鞋后轻手轻脚到韩金树身边,对闭目养神的他偷叹口气说:“走吧,我扶您进屋睡会儿?”
韩金树闭着眼睛点点头。
伟岸的身躯在岁月下微微佝偻,不知道是因为酒后轻微的头重脚轻还是最近没休息好,他按着扶手起身的动作很慢又很吃力。站起来缓了缓神他又自顾自笑了下,在刘淑菊搀扶下往南面阳光灿烂的卧室走去。
“光让人孩子喝酒啊?我看小乐子不是好喝酒的样儿。”
“没喝多少。”韩金树打马虎眼说。
“先睡会儿吧,晚上咱吃点清淡的?熬粥贴饼子吧,前儿个不是念叨吗?”
“行。”
本以为遭受重创的谢斯年仿佛事不关己,他照常该上班上班、该值班值班,每日工作围着门诊、病房、实验室,话和从前一样少。唯一有区别的是有人和他说话他也经常爱答不理,总像有什么心事一样。
在他身上没有发生什么单位同事的排挤、周围人认为他变态的老桥段,男同事也没有绕着他走,反而很多同事会主动邀请他下班出去喝两杯,虽然他次次拒绝,偶尔接受大家分享的零食他也会时不时地请回去。
他习惯独来独往,也喜欢独来独往。
人心都是肉长的,科里的同事记得一个叫做李凡的男孩子特别命苦,甚至在病危时找不到个能做主的家属,现在他们知道原来他自己选择的家属是他们的同事,又知道了谢斯年这些年来的遭遇——原来他不是拿着主角剧本含着金钥匙出生、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他的孤傲也可能是一种彷徨。
怜悯的情绪与另眼相看的目光落在谢斯年身上,谢斯年并未感到无所适从,如同三十年里每一次颠沛着向前。他反而觉得轻松了,再也不用担心养母会不会哪天突然找上门软硬兼施,再也不用为李凡的药钱发愁。
新的问题是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家庭,如何面对从小到大如同父母般的韩金树两口子。
平常的夏天因7·21特大暴雨被打乱,吴奕乐公司停工停产接近半个月,他几乎吃李凡家、住李凡家就差和李凡睡一张床了,还念叨着如果大雨继续下去可能年底真要世界末日。李凡一面嫌弃他一面摸索出了吴奕乐的行为规律;韩雪经常一个月左右来一次消息,因为她所在位置仅有2g网络而且信号比较差,休息时有机会驱车几十公里到网络信号比较好的城区,她会抽空和家里视频聊聊天。
视频后的三五天里吴奕乐会回他家住,最长不超过一周的功夫他下了班就会四处乱跑,不是回爸妈家住两天就是去韩金树家吃个晚饭。再过一周左右到下个循环之前,剩下的时间赖在李凡这边吃喝住,只有偶尔取个贴身衣物、抽烟时会回家,哪怕仅对门十来米的距离。
如果不是李凡不让他在家抽烟,他可以把贴身衣物也拿到这边来。
“哎哎哎雪子发视频了!”吴奕乐激动地冲客厅里的李凡喊道,转头又扎进房间里立即接听视频。
两个人不紧不慢地从客厅走进次卧,一进屋就看见吴奕乐摆弄着音箱,设置外放将声音放到最大,又拍了怕耳麦收音筒,许久后视频才出现个模糊不清的画面。对面摄像头像素有限环境昏暗,但画面里的雪子却是笑着的。
“怎么样啊,我没在身边你没作什么妖儿吧?”韩雪话刚说完突然夹在电脑屏幕上的摄像头掉了,“诶,这玩意儿怎么夹不住呢,等我找个东西固定一下……”
看见韩雪的瞬间吴奕乐仿佛变了个人,他语气平缓说:“慢慢儿弄,不着急。”
话里掺杂着轻松的韩雪一边固定摄像头一边问:“哎我问你呢,家里收拾了吗?甭等我回去脏的没边儿了。”从三人的视角里韩雪正认真地摆弄摄像头,时而因为固定困难皱皱眉头、啧啧嘴,留给吴奕乐的就剩下看着模糊的画面傻笑。
“乐乐偶尔帮我收拾,干净着呢。”
固定好的韩雪安安稳稳坐下,“你就欺负人家李凡,”话刚说完她认真地看向电脑屏幕,发现站在椅子后面的谢斯年和李凡热情地挥手大声打招呼:“哥,乐乐!”
音箱里传出的声音拥有说不出的情绪感染力,很久没给过笑脸的谢斯年端着肩膀挥挥手,拿过吴奕乐手里的耳麦对着收音筒说:“黑了。”
网络延迟得厉害,韩雪两秒钟才做出反应:“吐不出象牙的,”她嘟囔了句后挠挠头说:“这边阳光太毒了,是晒黑了点。”
“乐乐你是不是复查完了?我爸怎么说?”
这期间发生的事韩雪仿佛不知道,一说起复查就让他会想起那些事,他下意识看向谢斯年,又挠挠头盯着电脑屏幕回答:“挺好的。”
“哎你怎么不回家住啊?”她话锋一转又问道。
相比于韩雪的大大咧咧,吴奕乐显得死气沉沉,他在电脑桌前托着下巴紧盯着屏幕里韩雪的一颦一笑,像是很多话堵在心口又一句蹦不出来,心里憋得难受嘴上又尴尬的要命。
“……不想回去,还得自个儿做饭。”吴奕乐摇摇头,乖顺的像条摇尾巴的大狗,“我爸妈家吃两天,回我家住两天,再在乐乐这儿混一阵子,哪儿没我个嚼谷啊。”
韩雪半开玩笑嘲讽:“瞧你没出息的德行,你现在在乐乐家?”
“对。”
“我前两天给爸妈写了信还塞了点照片,你下次回家的时候想着看到没到,估计得半个月。”
“好。”
她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大多是韩雪的嘱咐和吴奕乐一声声地回应。聊了一会儿感觉没什么能嘱咐的了,发现椅子后谢斯年和李凡勾肩搭背时不时耳语两句,她对吴奕乐说:“你把耳麦给我哥。”
“哦,好——九爷。”他不舍地收回含情脉脉的眼神转身拍了拍九爷的胳膊将耳麦递给他。
谢斯年接过耳麦问:“不和你老公多说两句了?”
“说完了,哎你最近回家了吗?”
一语惊人,谢斯年停顿了一下,“没有,忙着毕设。”
“哦。”韩雪答应了一声,离家千里之外的她除了工作的烦恼外偶尔也会想家,但奈何爸妈不会用智能机也不会用电脑,下次休息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空回去看看啊,妈还念叨你和乐乐呢。”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该怎么和雪子说呢?他嘴角微微抽动,觉得还是先不说好,答应说:“好。”
听她哥答应下来后,韩雪笑嘻嘻说:“我不在家这段日子狗乐乐拜托你们俩照顾了哈,回去我请你们吃饭。”
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的吴奕乐冲着摄像头大声抗议道:“不是,谁说需要他们俩照顾了?”
虽然声音很大但传进对面的声音不高,可这也没使他保住面子,韩雪立即说:“现在你从人家家里回去啊。”
九爷识相地递过耳麦,“……不回。”吴奕乐耷拉着脑袋颇有种“你打我我也不走”的架势冲着收音筒气鼓鼓说。
“这不就得了。”
刚刚新婚燕尔突然剩下吴奕乐,要守着处处是两个人一起设计、装修和憧憬过的新房,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有些残忍。还好吴奕乐周围有朋友,当与爱人短暂分别陷入存档的境地时还有好朋友和他一起面对如同一望无际的旷野般的日子使其不至于沉沦于空档之中。
耳麦一把被李凡夺走,他说:“大不了我和久哥搬去你家,狗乐乐留在这儿。”
“哎狗乐乐也是你能叫的?”
刚要奋起反抗的吴奕乐突然被一只大手按住,是谢斯年站在他身后。他怂了,没结婚之前的好朋友里他最怕江佳,结了婚怕大舅哥。
吴奕乐无奈,想想以后得吃人九爷做的饭,只能顺着李凡。
笑起来露出小虎牙的李凡洋洋得意,他大方地将耳麦递给吴奕乐拉着谢斯年说:“你们两口子聊吧,哥走咱俩看电视去。”他主动提议不再当电灯泡给他们俩人点私人空间,和韩雪匆匆告别后离开房间。
那晚他们俩没聊太久,过个十几分钟吴奕乐就说要回家了,李凡知道再过一周他乐哥还得住回来。
睡前两个人躺在床上说起最近发生的事,李凡突然翻身压着他久哥,将脸贴在他耳边低声说:“久哥。”
声音的震动与呼吸时的气息弄得谢斯年耳朵痒痒的,“嗯?”
“过两天有空回去看看?”他问。
揉了揉李凡的脑袋,谢斯年点头:“嗯。”或许再过两天他就会有答案。
一直没看的手机突然亮了,谢斯年从床头桌上拿起来眯着眼睛发现是两条短信,还以为是什么垃圾短信的他刚打算放下,突然发现发消息的人是韩雪。
他依次点开两条短信,
“我知道,哥。”
“爸妈是爸妈,雪子还是雪子。”
放下手机的谢斯年揉揉眼睛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去,察觉异常的李凡低声问:“怎么了哥?”嘴唇的温度轻轻传递到面颊,他用脸蹭了蹭。
或许电话对面的雪子一条短信编辑了许多删了又删、改了又改,喝口饮料望向窗外晚上十点的日落纠结许久才想到该怎么和他说起不想提及的痛处。
“没怎么,”他紧紧闭上发热的双目,慢慢侧过头回应了李凡的亲吻,“过两天我们回家。”
那句“我知道”,是抵过千言万语独属于兄妹的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