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涩的眼睛使眼前的视线逐渐模糊,身后窗外是下午三点钟的阳光,屋里的风扇呜呜作响,风吹过桌前时杯中的白酒微微泛起涟漪。韩金树搁在沙发上的手来回摩擦麻将凉席上的纹路,抬眼看了看墙上挂着的圆盘表想着再不说孩子她妈要回来了。
“你和李凡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们两口子和小年子也有个照应。”想了半天韩金树终于开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们俩的事儿了?”
叉着手的吴奕乐对问题做出了反应,他先是挠挠头:“他和九爷……”话没说完立即改口:“他和年子哥的事儿,其实……在我和雪子之前。”
“是他先认识的年子哥,我才通过他认识的雪子。”
“那会儿我还在追雪子的时候,他们俩……”
吴奕乐支支吾吾地回答,“在一起”这三个字作为局外人的他仿佛不敢说出口,他不知道长辈究竟是什么态度,谢斯年和李凡将要面临的是家庭带来的什么。当他以为说完了与韩金树眼神对视时,发现韩金树还在等他继续往下说,他咽了口唾沫:“就是李凡住院那次。”
事情过去了半个月,辗转反侧、回忆交织的夜里韩金树仿佛又变回了无数个抉择前茫然无措的青年,直至他翻身盯着天花板串联起这两年谢斯年所有的变化时,他突然理解谢斯年为什么当时特别抗拒外派进修,为什么冲动打人,雪子为什么三番五次暗示又搪塞他们的关系,还有婚礼上为什么有那么多两个人的特写镜头……
所有不解联系在一起称为了一种说不出口的理解,秘密瞬时告破,韩金树是他们四个小孩儿公开的秘密之中的局外人,一种失落和担忧的情绪又重新占领高地。
得到验证的韩金树罕见地点点头,人生有多种复杂的身份与情绪共同构成,其中父母的情感复杂程度屈指可数。“小年子很少跟我们提起这些事儿,他从小就特别独立。”他说,“小时候他妈觉得这孩子有出息,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独立自主。”
“那时候我不这么觉得。”韩金树摇摇头,“小时候他们妈妈去接他们兄妹俩放学,每次都是雪子罗里吧嗦说一堆上学的事儿,小年子什么都不主动说。”
“淑菊一个人接他们俩,他们俩就自己背书包,我们俩去接孩子就我们俩一人帮他们俩背一个。有时我问小年子累不累,他就说不累,问他和小朋友相处的怎么样,他就点点头说挺好的。”他挥挥手开始絮絮叨叨说起从前,现在想来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仅有小年子偶尔的幼稚他才能构建起记忆里那个孩子和现在谢斯年的关系。“别的什么都不说,偶尔有点儿孩子该有的幼稚也是一闪而过。”
“连他高考报的临床医学都是他自己的决定。”
吴奕乐点点头,“是,爸,年子哥跟我们话也不多,不主动问他不说。”低头想了想又将后面想说的半句话咽了回去,他想说只有提起李凡时年子哥才会主动说起他们之间的很多事。
没有与他碰杯,韩金树自顾自地端起酒盅又一次一饮而尽,高度酒迅速经过喉咙滚落在胃里感觉一路上火辣辣的,直冲天灵盖儿的酒气令他止不住地挤弄眼睛,“他跟你说他妈来单位闹的事儿了吗?”
“……说了点,后来我问李凡了。”吴奕乐边倒酒边回答,又象征性地抿了一口捡起颗花生米揉搓干净递给韩金树,“慢点喝,爸。”
落在手心里的花生米没有急着送到嘴边,韩金树竖起手指头盘算起来:“在那天之前小年子初中、高中、大学同学到现在单位同事,没有人知道他有这么个妈,只有他的档案里还写着他是于海艳的养子。”
于海艳多年来就是以此为要挟搜刮他的,人人以为谢斯年是韩金树的儿子,揣测要么是有血缘关系为了避嫌随妈妈姓,要么是养子;没有人知道其实谢斯年是命运的弃子,他先是被亲生父母抛弃,再是在养父死后被养母抛弃……
他的孩子在本就艰难的人生中倔强而坚定地活着,并且跌跌撞撞选择了一条和人不一样又更加艰难的道路。
想到这儿不知道是刚才的酒气太重还是其他原因,韩金树眼眶泛红,“小年子活得太不容易了,人们只看到他的天资聪慧与刻苦努力,看不到他背着多重的思想包袱。”
“人人可以心安理得享受父母的爱,小年子却没有,我常想要是那年小年子他爸把他捡回来时是由我们俩抚养长大会不会好一些。”
按照他们兄妹年纪的时间线,那时雪子她妈应该是刚怀上雪子。在那个计划经济的年代即便是在城里生活条件仍旧十分有限,家家月份的口粮是有数的,社会成分方面他们两口子是收入微薄的知识分子,一下子养大两个孩子无异于雪上加霜。
“爸,您别这么想。”吴奕乐无力地安慰说,“年子哥走到今天是他的性格使然,他现在的生活至少他自己很满意。”
“他常惦记您和我妈,作为您们养大的儿子他对您和我妈的感情只能比我更深,不会比我更浅。”
命运的苦涩会遮盖原有的人生底色,“只是……”吴奕乐想到他和李凡在生活中挣扎的种种无力,那些不能直接告诉韩金树,报喜不报忧是作为子女最多的谎言,“他总觉得您们对他已经付出够多了,而且他就是不善言辞的性格。”他将无法说出的苦楚归结为不善言辞的性格。
韩金树挥挥手,“没有够多这一说——怪我没有多关心关心小年子,他心细敏感,我要是多关心他的话也不至于他和李凡的事儿我一点都不知道。”
听出话语中没有责怪谢斯年的意思,吴奕乐见缝插针:“这事儿最开始我也没往那方面想,我傻了吧唧以为他们哥俩关系好,比我和李凡还铁瓷……哈哈。”
他干笑两声试图活跃气氛,可失败了。
韩金树知道孩子并不是跟家里不亲,长大之后子女和父母总难免变成互相的局外人,在谢斯年身上更明显。
“如果早知道他们搞对象,其实家里不是没有条件给李凡吃药。”韩金树说。
听了这句话的吴奕乐突然愣了一下,他并非单纯震惊于韩金树一句轻描淡写的有条件给李凡治病,毕竟他们老两口的收入按时下经济属于中上等,负担李凡一个月万八千的药费不是困难。
最让他吃惊的地方在于作为父亲的韩金树可以爱屋及乌到肯为一个无亲无故的人额外支付医药费,仅仅是为了谢斯年能够过得轻松一些。吴奕乐三十岁了,他逐渐成为家里的中流砥柱,他发现他家并没有那么困难,所谓在李凡濒临绝望之际的倾囊相助也仅仅是他多年来挥霍后剩下的九牛一毛,他的家庭条件完全足以为朋友付出更多,可他没有说服家里的勇气。
韩金树一方面可怜李凡,另外一方面回头想想只要能为两个孩子分忧他什么都能做。
惊讶之余吴奕乐的目光从韩金树淡然的脸转向远处的古董架上,如果被很多人爱固然是不幸中的万幸。可李凡的人生底色就是不幸的,他既为李凡有幸被爱屋及乌而高兴,又因为仅有爱屋及乌的光辉照在李凡身上而由衷觉得他可怜。
没有人真正爱过他。
主动端起酒盅的吴奕乐抿了一口酒饮下后“嘶”了一声,他咧嘴呼吸吐出酒气另一手摩挲着杯底粗糙的纹路,一脸满脸犹豫:“年子哥长大了,他不想麻烦您和我妈。”他与韩金树泛红的双目对视,认真说:“爸,我同样是儿子,我能理解。”
“不是所有父母都像您和我妈一样,爸。”
“甭说父母。就算我们同龄人打小儿接触的环境对喜欢同性这事儿……也不是一下能接受的。”
“年子哥怕您和我妈惦记,也怕您们失望。”
一个又一个不能理解的问题连成一串,学习成绩优秀、性格要强的谢斯年被家里保护好没有因家庭遭到过任何不公对待,一想起因为喜欢男生会遭人排挤,面对喜欢的人得了他所学专业领域能姑息但因经济条件限制手足无措的疾病……自责的情绪再度涌上心头。韩金树拿起手边的杂志随手翻动,推了下眼镜紧盯着文字的变化但一个字没有往脑子里进,直至视线模糊时他深吸一口气:“还好挺过来了。”
孤独是人生另外一个名字。
“你是李凡的好朋友,不管往后是看在小年子是雪子她哥的份儿上还是看在你们朋友关系的份儿上,”揉了下嘴巴的韩金树雄厚的嗓音中多了几分鼻音,他看向吴奕乐勾了勾嘴角:“有朝一日遇到什么困难你们几个孩子一定要互相扶持,虽然雪子和她哥没有血缘关系,但我相信你们这几个孩子一路走来一起克服的困难比血缘纽带更牢固。”
现在婚姻关系与家庭关系远比韩金树那个年代不稳定,这不完全是他们的问题,主要是现代社会的多样性改变了原先的结构,抛去子女、父母、兄弟姐妹天然的血缘关系基础重新构建的爱情、家庭关系偏向自我选择。而自我选择是坚固的也是脆弱的,它本身不需要外界来维系,可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日子里需要一些社会关系与之绑定,像是给轮船配上救生艇,可以不用但不能没有。
雪子和吴奕乐有婚姻、法律、双方家庭,以后会有孩子,但谢斯年和李凡以后没有,他始终觉得他的儿子除了他们老两口外一无所有。即便现在有了爱人,他仍然不能完全放心。
“您放心,爸。”吴奕乐立即答应下来,他一口闷了杯中酒,酒盅放在桌上时发出一声闷响,没等辣劲儿缓过来他突然抓住韩金树的手,边比划边说:“爸,我跟您保证,年子哥就是我哥,李凡从小和我一起长大,他跟我亲弟弟一样。”
即便他不说,韩金树也相信他们能做到。年纪大了,揉揉眼睛的韩金树自我嘲笑,亲耳听到答案后他的不解与心里那块大石头终于一起轻轻落地。他拍了拍吴奕乐的手点点头,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