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午休值班室只有他一个人时,谢斯年犹豫了半个中午终于拨通了家里的电话,说出那句“婶儿,后天休息我和李凡回家吃饭”。刘淑菊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地念叨着两个孩子很久没回来了,又好像知道些隐情般平淡地关心了两句。
打电话好像不是特别难,深舒一口气的谢斯年将手机放在胸口拉扯着被子眯了一会儿。
临回去那天下班之前李凡提到打算今天回韩金树家吃饭,吴奕乐突然眼前一亮,他一个人在哪儿吃不是吃呢。进屋时刘淑菊正在厨房里忙活,抽油烟机和锅铲的乒乒乓乓掩盖住了开门声,一推门就撞见了好笑的一幕,韩金树正一手拿着书一手托着削好的苹果皮放在嘴边,嘴里还叼着没嚼完的半段儿专心致志地看书。
旁边的谢斯年小心翼翼削皮的样子比做手术还专心致志,“噗嗤……”吴奕乐一个没控制住笑出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抬头看了一眼,“您看,时间刚刚好,苹果还没黑呢。”冲桌上已经削好皮的两个苹果抬抬下巴,又低头忙活着他手里的苹果,“给乐乐和你削的。”薄薄的刀片划过苹果表面带下一层透光的红色表皮,像是给苹果搓了个澡,削好的苹果形状圆润没有刀削过的棱棱角角看着特解压。
难得的轻松气氛没有立即消解吴奕乐心中的担忧,他冲看向他们的韩金树打招呼:“爸。”随后将包放在门口鞋柜上,脱了外套又等李凡换完挂在旁边,整理好鞋子进屋。
“嗯。”韩金树点点头,手里的苹果皮一股脑全塞在嘴里,摘下眼镜揉揉鼻梁后夹上书签,又拍了拍他和谢斯年之间空出来的位置:“来坐。”
顺着韩金树的目光看去,他发现是在招呼李凡。
与每一次来家做客不同,李凡显得十分拘谨,他甚至没有开口打招呼,点点头后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绕过他久哥坐在韩金树的身边。
削完的苹果皮被谢斯年放在盘子里,他抽出张餐巾纸擦擦水果刀,挽起伴随重力垂到手腕的袖子,悄悄为李凡挪了挪空儿,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棱角分明的手拿着反光的水果刀在苹果上随便切了两下,又放下水果刀拿着切下来的一条递给李凡。
李凡看了一眼手,想到没洗手下意识用嘴巴叼过来一股脑全含在嘴里,“咯吱咯吱”地咀嚼起来。
不是,他们俩不避嫌吗?
吴奕乐挠挠头坐在单人沙发椅上,假装全神贯注于电视播报日本收购钓鱼岛新闻和各地反日游行新闻,眼神时不时飘着沙发上的爷仨。算了,破罐子破摔避什么嫌,再说听韩金树意思也没有棒打鸳鸯的打算,他转瞬又自我劝说别瞎想。
弯下腰的韩金树从茶几下面拿出个圆圆的篮子,像是过年过节单位发粽子时的外包装,打开后里面排列整齐码好各类糕点,“小年子说你爱吃甜食,你婶儿不知道你爱吃哪种,各色各样的买了点儿。”韩金树将盖子放回原位,递给李凡说:“白皮儿点心是富华斋饽饽铺的,月饼正明斋的,别的我叫不上名,有稻香村的伍的……喜欢吃哪个吃哪个。”
自从韩雪离开家后,家里很少准备年轻人喜欢的零食,经常一个月见不到几次年轻人的影子,老两口儿东拼西凑搜罗来的新鲜点心算是对孩子最朴素的疼爱。“谢谢叔,”李凡抽出桌面上的湿巾擦擦手,拿起块里面的白皮糕点迫不及待送进嘴里,咬了一大口后含糊说:“不用这么麻烦。叔。”白皮儿渣从嘴边滑落他赶忙用手接住,两口下肚掸了掸手正四处踅摸,谢斯年直接把杯子递过来了。
捧着杯子“吨吨吨”两口的李凡拍拍胸脯,白皮儿配茉莉花茶,真美啊。
揉揉额头的韩金树突然想到,“诶小乐子你们怎么不泡茶啊?”他指了指对面的电视柜,“在那儿,去拿去,自个儿弄。”
偷听二人谈话装作在看新闻的吴奕乐翘着二郎腿突然被发现,“哦,好,爸我来弄,您甭管了。”他赶紧站起身来去电视柜前拿着杯子,抓好茶叶倒开水放在李凡面前,又给他们爷俩的茶杯续上后端着半空的暖壶进了厨房。“妈,有什么我能帮您的?”
“你和李凡去进屋跟你爸聊天儿,没事儿。”
简单寒暄两句后吴奕乐被从厨房里撵了出来,他后悔为什么不学着做饭,要不然能有个地方躲躲。
“少吃点儿,等会儿吃饭呢。”谢斯年胳膊肘拐了李凡一下,递给他张餐巾纸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示意他擦擦嘴,“婶儿炖了西红柿牛肉。”
咽下嘴里的糕点,李凡觉得原本被酥皮儿搜刮走的口水又一次涌出,住院时嘴里没味儿吃不下东西时用刘淑菊炖的番茄牛肉弄一汤泡饭特滋润。他擦擦嘴巴低头看了眼糕点,恋恋不舍地放下。
看了一眼将点心放回去的李凡,韩金树说:“他爱吃什么吃什么呗,”他弯下腰把盖子盖好,“吃不完带回去。”
回到客厅的他局促程度远超第一次来到韩金树家,除了厨房时不时发出声音,仅有电视里的新闻聊着中日关系,再无其他声源。他们怎么不聊了?李凡也不吃了。哎,实在找不到话题又不能干坐着,他拿起削好后表面微微氧化的苹果啃了一口,指着电视上播放的新闻说:“哎爸,您说这过段日子能不能打起来啊?”
诧异的眼神投向吴奕乐,韩金树用眼神表达“你胡咧咧什么呢?”后又不屑地冷笑,“现在是一二年,可不是四二年了。”他哼笑一声眯起眼睛盯着电视里闪动的画面,“不光过段日子不会,以后再没可能了——各个方面他们都不配。”
虽然韩金树的话听着挺解气,放长远看伴随国力发展购岛行径无异于狗撒尿妄图向人标记地盘,但是……话题又陷入僵局,没有任何争论意义还怎么讨论?吴奕乐尴尬地啃苹果,甜滋滋的味道占满口腔,他想如果嘴巴被填满兴许可以不用试图寻找话题。
“叔,失访的几个病例您知道怎么回事吗?”
“前两天问了,一个转地方治疗,其余三个没进入到二期。”韩金树隐晦地说,“还有几个没核实,等确定了再说。”
“我前几天问了几个,有两个说找中医看了,”谢斯年盯着电视画面,端起肩膀思考说:“和放弃没什么太大区别,不知道该不该体现出来。”
“照实写,另外像Th22细胞也可以当做次要指标,你数据对照的时候再看看。”
他们爷俩不缺话题,聊得全是外人听不懂的。三言两语话题换了个高度,吴奕乐不知道该怎么插话,加上他们聊得话题专业度很高,他边看新闻边在脑子里把从小到大看过的样板戏、抗日剧全过了一遍,巴不得现在打起来——新债旧债一起还。
正当爷俩聊得热烈的功夫,李凡突然拿着苹果站了起来,拍拍谢斯年让他让个路。
边让边抬头的谢斯年疑惑问:“怎么了?”
门齿啃掉一块苹果含在嘴里,他含糊不清说:“我去厨房看看。”想了想又补充:“我不给婶儿添乱,不乱吃东西。”每次谢斯年做饭时他恨不得把没熟的肉直接往嘴里扔,他久哥一面要盯着锅一面要盯着他别胡吃海塞。
“……”
一脸无辜的李凡,满脸黑线的谢斯年,不知道的以为这哥俩家教多严格。韩金树推了推眼镜,先看了吴奕乐一眼,吴奕乐回了个茫然的表情,又看了看谢斯年。
不是,人孩子愿意干嘛就干嘛呗,又不是三岁五岁。
面对韩金树大家长般投来质疑的眼神谢斯年倍感无语,小祖宗在家里哪儿是他说得听管得了的?带出来了显得他在家多受约束似的。他久哥懒得解释,挥挥手随他去。
谢斯年想喊冤枉,但他觉得韩叔叔可能不会相信满脸写着乖巧的李凡平常在家都是骑他身上作威作福的。
一脑袋扎进厨房的李凡和他乐哥不一样,他不说什么客套话,安安静静在刘淑菊身后站着,像是看电视一样盯着刘淑菊切菜、备料、下锅、翻动炒勺的一举一动。
灶台很矮,家里不像是韩金树、谢斯年总下厨的样子。
瞄了一眼玻璃上的倒影,刘淑菊翻动锅铲的胳膊冲小伙煨着的砂锅抬了抬:“砂锅里炖的牛肉,爱吃吧?”
记忆里的妈妈大多如此——脸上一笑会展现出岁月的痕迹,妈妈做的菜像是赋予魔力般拥有在其他地方都吃不到的味道。
李凡乖巧地点点头,靠在门边啃着苹果,翘起手指挠挠脸问:“婶儿,有个问题一直想问您。”
笑容里面像是多了好多感慨,刘淑菊没有以往的热情,她笑笑说:“说吧孩子。”
“我哥什么时候学会的做饭?”他问。
按道理来说谢斯年从小生活中韩金树家,吃喝穿戴和韩雪一样是爸妈准备的,读大学到现在住宿舍吃食堂,偶尔回家吃顿饭……怎么也用不着他做饭。不同于李凡十几岁离开家一个人生活慢慢磨砺出来的,他是怎么学会的?
流利的动作明显停顿了下,刘淑菊拎着锅铲站在灶台前微微垂下双臂,关火后拿起装着味精的小罐子擓了勺轻轻围着锅边撒了一圈,“跟你差不多,”她放下小勺没急着搅和均匀,转过身指了指李凡站着的位置,“他上初中的时候每次放学回家放下书包、洗完手,拿着块槽子糕或者大饼干,像你现在似的往厨房门口一靠。”
“半大小子,中午吃饱了等放学也饿了。”
“他就站那儿吃,边吃边看——也不知道心里琢磨着什么呢。”
她拿起锅勺把撒下去的味精缓慢搅拌均匀,两个孩子慢慢长大,厨房这个位置从当年的小两口到热闹的四口之家,再到现在孩子们各自经营他们的生活,经常又剩下他们老两口……无数回忆涌上心头,不如年轻时挺拔的身躯显得迟缓许多。
“有时候啊,我们娘俩儿聊聊天儿,学习怎么样啊,和同学怎么样啊,老师讲课听着习惯不习惯啊?”刘淑菊深舒一口气娓娓道来,“有时候小年子就跟那儿看着、吃着,一句话不说,好几次我一回身儿才发现孩子们回来了。”
像是昨天,又已经是很久以前了。“雪子和她哥不一样,雪子回家往她屋里一扎干自己的事儿,吃饭得三请五请的。”刘淑菊一铲一铲地往盘子里盛菜,“我琢磨着小年子是那时候学会的做饭,我们一般不让孩子掺和,刷个碗伍的都不用他们俩。他刚读大学那几年还抽空给我们做过饭——好吃是吧?”
她端着盛好的菜随手关掉旁边煨着的火,回头问李凡。
李凡点点头,顺手接过她手中的盘子诚实作答:“是,我哥炖肉正经不赖呆呢。”
提及儿子每个母亲脸上都会不自觉地洋溢出骄傲的情绪,“嗯,小年子手艺不错,姆们家吃牛羊肉多,小年子炖肉火候、调味弄得有模有样。”她的儿子不管是学习、工作还是做饭都值得他骄傲,盘子递过去后又嘱咐说:“慢点儿小心别烫手,进去吧,牛肉我端。”
原来他久哥的好手艺是看会的,李凡若有所思。不像他那时候煮个面盐多了加水、水多了加盐,做饭的目的是不饿死。
她戴上隔热手套给砂锅摘了帽,西红柿酸酸的味道与牛肉的香气交融在一起迸发出来,端起有些份量的砂锅边往外走边向外蔓延,“屋里的爷仨甭聊了,饭得了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