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昼短 第3章 许愿

“你可有什么愿望？”

人间谈起色变的阎王爷竟是女娇娥，声音娇滴滴，“两百年了，平安那小子总算可以去见他母亲一面了。”

“这可要容在下好生想想了。”裴宋说道。

“不急，你便先处理事务。”阎王说道，“但你需得好好想清楚，这愿望只有一个。完成以后，你便入轮回，彻底忘了今生事。”

说完便伸了个懒腰：“月上三竿，老娘搓麻去喽！”

“搓麻？”裴宋叹道，“看来这地府比起人间不遑多让，颇有滋有味。”

那日同阎王搓麻回来，牛头马面便前来报告，前判官平安已去还愿，苦等两百载岁月，只换了一个时辰。据说当时两眼对两眼，未语泪先流，平安的鼻涕蹭了他娘一衣袖。哭哭啼啼半天，只说了廖廖几语，无外乎“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还有“来世再做母子”。竟除此之外，说不出其他话语。平安枕着母亲的臂弯，七窍里涌出乌黑的血，流满衣袖。

裴宋穿不上平安的判官服，但平安的脑壳大，帽子给他戴，将将好。

而他的屁股还没坐热判官椅子，平安便来了，笑得一脸灿烂。

“我娘最听我的话啦，我也能安心转世啦。”

裴宋点点头，却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还是平安熟门熟路拿着章盖上，然后跟着牛头马面走了。

世事难料，后来裴宋问阎王，平安的娘是否有好好过日子。阎王说：“这一次直接随了平安去了。”

裴宋便不再言语，投入判官工作中。

这判官的活可比丞相轻松容易多了，判官有章两枚，入轮回道的敲红章，永世不得超生的敲黑章，不过半天工夫，他便驾轻就熟。

罪大恶极的人总占少数，一个月来，这黑章未曾动过。

这日正是裴宋死后的七七，牛头马面拘回了许多人，曲领大袖，腰间束革带，三两绿服，五六绯色，好家伙，还有一位着紫。

这几位来的时候均是脑袋捧在手上，脖子上噗噗噗冒着鲜血，血赤糊拉的，血滴了一路。饶是其他鬼，也被吓了一跳。

这是裴宋当判官以来第一次遇到熟人，很是兴奋，他赶紧翻了翻卷宗，上面却只有短短一行字“望曙元年三月，大理寺卿赵鸿图等触帝怒，故斩首”，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裴宗坐在帘布后，只看得隐隐约约，但他也着实不想看清楚，一个被砍脑袋的鬼站在面前还好，**个那确实受不了。

他便问为首的大理寺卿赵鸿图：“因何获罪？”

“因言获罪。”赵鸿图这人裴宋其实不大熟，他上辈子就是个狗腿子丞相，皇帝让他干啥他就干啥，大理寺负责断案，与他八竿子打不着。

但他的死与大理寺脱不了干系。

那日朝堂之上，赵鸿图说道：“裴丞相残害忠良，贪赃枉法，证据确凿。”

他站在群臣之首，看不清背后那些大臣的目光，却如芒在背，那些人的快意他感受得到。

他转过身回问：“敢问赵大人，我贪什么赃？又枉什么法？”

赵鸿图佝偻的背忽然挺直，直直地看向他：“裴丞相，早在十日前应该到抚南郡的赈灾粮至今未到！”

他望向他，仿佛他是千古罪人，仿佛他活生生地杀死了抚南郡的百姓。

“赵大人，此言差矣！”裴宋向前一步，盛气凌人，“京城至抚南，路途遥远，晚个十日也是正常的事情，怎么能怪在本官头上？”“是你扣下了赈灾粮！”

赵鸿图突然朝着乐正晞重重一跪，“陛下请看证据。”

乐正晞面上平静，让小德子拿了奏章上来，看完以后，直接甩到了地上，冷冰冰的语气：“爱卿有何解释？”

裴宋拾起奏章，是户部尚书陈明德等人的联名上书，说他扣押赈灾粮一事，且扣押期间恶意抬高米价。一口气闷在胸口，裴宋无言以对，因为上书内容句句属实。

抚南郡的赈灾粮他确实扣押了，为的是趁机扳倒户部尚书陈明德，米价他也利用自己的几家铺子抬高了，但同时也放出了一部分粮用于市场流通。而这一切，乐正晞明明是知晓的，这是葫芦殿内两人共同商议的对策。

可这口锅，裴宋得背，他跪下，重重磕头，白皙的额头上瞬间起了红痕：“臣有罪！”

他有过太多这样的罪，乐正晞尚是太子之时，他作为幕僚曾替乐正晞背下太多的“罪”，裴宋以习为常，他以为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直到雪花般的奏折纷至沓来。

最后他是死在一口箱子里的。

乐正晞说保不住他了，用一口箱子把他送出皇宫。可最后那口箱子停在了白玉阶前，大臣们上朝总会看见那口箱子。

据说那口箱子是装抚南郡赈灾粮的其中一口，当真是好恶毒的法子。

裴宋想：也不让我舒展些死，非得把我关在箱子里，蜷成一团，和猫儿狗儿似的。箱子中间是有一道缝的，他在其中尚能呼吸。而日月交替，不知过了几日，他被活活饿死。

裴宋掀开帘布，看到众鬼捧在手里的头纷纷瞪大了眼睛，其中一鬼惊呼：“裴……裴丞相！”

“是我。”他大摇大摆地走下去，地府的伙食不错，七七四十九日，他也被养得胖了一些，“几位大人当真死状凄惨，不过还是比不过我裴某人呐！”

赵鸿图叹道：“裴丞相也是好本事，活着的时候是丞相，死了是判官，一生权势滔天。裴大人，若你恨，便尽管让我们不得超生吧。”

“不得超生？”裴宋捧起赵鸿图放在手上的脑袋，直面他恐怖的死状，“地狱十八层，你等因言获罪可知什么后果？要日日受拔舌之苦，更有甚者，放到油锅里炸一炸，取下脸颊肉，送到我的盘子里。待肉长出来了，再炸一炸。”

赵鸿图闻言噤声，嘴巴抿紧，再也不敢顶嘴。

裴宋见他胡编乱造吓人的话起了作用，便把脑袋塞回了赵鸿图手里，正襟危坐：“好，现下我问你，乐正晞为什么杀了你们？”

“这事和大人你有关，你死后百姓请愿。现在坊间都流传着你的善事，为对百姓有交代，我们这些人变成了替死鬼。”

坊间流传这些，裴宋是不大信的，他在民间的风评一向不太好。

皇室多秘辛，但明承年间若论起头一遭，裴宋想那必然是他的死亡。裴宋被赐死的那年不过二十又五，正是男儿风华正茂大展拳脚之际，官拜丞相，真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风光无两。身居高位，后为陛下所疑，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况诏书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写着：“裴宋其人，极尽奢靡，贪赃枉法，残害忠良”，桩桩件件列得分明。

只末尾一句“为上所弃”，颇耐人寻味。

陛下厌弃至何种程度，竟将他装进箱子里活活饿死。

但裴宋之死令人所奇并成为头号秘辛之处，便在于陛下与其那份难为人说道的情。明承元年，陛下乐正晞登基，直接擢幕僚裴宋为丞相，震惊朝野。裴宋其人，据说书先生说生得美貌异常，皎皎如明月，引无数闺阁少女竞折腰，有权有貌，应说说亲之人踏破门槛，但却没一个敢大着胆子上门。只因那时有井水之处便听闻过裴宋的别称“裴宠”。

赵鸿图见裴宋脸色不太好，又添了一句：“为您请愿的奏章是御史大夫谢亭林所书。”

“谢亭林。”裴宋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他死的时候确实发生了一件怪事，透过缝隙，他曾看见谢亭林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像是在哭。乐正晞哭他不稀奇，谢亭林掉了两滴眼泪简直匪夷所思，他在箱子中起了鸡皮疙瘩，心里毛毛的，不若和他吵架来得痛快。

“他可没少上我折子！”

那只惊呼过的鬼，突然说道：“可是裴丞相你被关在箱子里的时候，只有谢大人为你求情！”

裴宋皱了皱眉头，想起来了，这是朝议郎李植，比他小几岁，虽比他差得远了，但尚且算年轻有为，从前总喜欢跟在谢亭林后面。

“哦？他怎么替我求情。”

“无檐兄说，”李植顿了顿，像在组织措辞，“说你罪不至死。”

罪不至死，好一个罪不至死，裴宋放声大笑，果然是刚正不阿的谢亭林，为他求情也要说说他的罪。可原来他死后，只有一人为他求情，不是因为情，只因那人正直罢了。

“你们走吧。”裴宋背过身子挥了挥手，“会有人带你们入轮回道的。”

众鬼随着接引的鬼使者走去，李植双手扶着将头放在了脖子上，慢慢转动，看向裴宋。他伏在案前，认真地盖章。

李植想起谢亭林对裴宋的评价：“此人有经纬之才，奈何心术不正，但也不是一个坏人。”

“裴大人，”李植停下步子出声，“无檐兄原本在西青山为自己留了一块墓地，后来做了你的衣冠冢。夏秋之际，满山遍野野菊盛放，黄白夹杂，很是烂漫。”

裴宋没有抬头，良久才说了一个“好”字。

三日后，裴宋来到阎王殿。

这一次女娇娥又变成了一位浓眉大汉，见裴宋发愣，便笑道：“不过区区障眼法罢了，判官在人间应该也见了不少障眼法吧。”

“是呀。不过从前见的都是人心障眼法，没见过这种人皮的，望而生叹。”

“判官大人，果然一张巧嘴。”阎王又换回了本身模样，手捧着腮，问道，“你有什么愿望？”

“我听闻从前的判官曾还魂过。”

“这万万不可。”阎王坐直了身体，连忙摆手。

“既然死后不可以还魂，那活着的时候呢？”

“你……你什么意思？”阎王做了多年，很快明白了意思，“虽然没试过，但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说完，她翻了翻案上的《判官·愿望宝典》。

“阎王大人，你不用翻了，我查过。重生是可以的，我依旧会活不过二十五罢了，并不会扰乱人间秩序。”

“啊？你知晓何时死亡，也愿意重生吗？”阎王不解。她见过众生死相，知晓生命倒计时可不是好滋味。

“大人，再差也不会比今生差了。”裴宋摸了摸自己的衣袖子，上面绣了各种各样的死法，“您忘了选判官的标准了吗？我可是两百年来最冤的一只鬼。”

“况且，我想报恩。”裴宋抬头。

阎王忽的明白裴宋生前为何为称为明承艳绝了，他的眼睛算不得大，偏狭长，黑白分明，横生水色，是一双动情的眼。

“裴宋，你不是因为最冤枉才当的判官的。”

“判生死，还需是一个良善之人。”

“倒是头一遭听到有人夸我良善。”

“平安是稚子无邪，而你是个好官。”阎王手持卷宗，“明承三年，天降大雨，众臣建议筑坝挡水，而你力排众议提出淹畲县保越州。”

“你可知道畲县百姓有多恨我？毁其家园，都说我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生。”

“所以你是丞相，五十年一遇的大雨，若筑坝挡水，整个越州被淹，那将是几十万人流离失所。”阎王挑挑眉，“这我还是懂的。”

裴宋犹记得他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群臣上蹿下跳如猴子，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谢亭林难得的没反驳他，只站出来：“那就让畲县的百姓尽快转移吧。”

如今想来，谢亭林好像也没那么处处针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