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之南 第16章 夏天结束了

夏飞扬离开宁城的那一天，天空晴的一碧如洗。

飞机起飞的很顺利，很快进入平飞状态。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略有些发愣的望着舷窗外无边无际的蓝。很美很纯粹的蓝，但他只觉得空，空的可怕，一如他此刻的心。

隔了一条过道传来夏橙阳的声音：“夏飞扬，你睡了吗？”

“没。”夏飞扬没转头，“这么亮的光，谁睡得着。”

夏橙阳起了身走过去，这几天在家她看得见夏飞扬的状态，只是爸妈都在，她也一直没寻着机会和他说什么，但她没法不担心。

“夏飞扬，你……还好吗？”

“挺好的。”夏飞扬答得淡然。

“咱们走，你跟施南说了吗？”

“发信息了。”

夏橙阳斟酌着开口：“生日那天……你们俩，聊的怎么样？”

夏飞扬终于抬起眼看她，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回答：“挺好的。”

夏橙阳叹口气：“夏飞扬，你别——”

“真的挺好的。”夏飞扬端起面前的酒喝了一口，打断她，“很坦诚，他是，我也是。所以，我没有带着不确定飞过欧亚大陆，别担心。”

夏橙阳有些不忍心似的：“真的……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我不知道啊夏橙阳，”夏飞扬盯着面前的飞行航线图，声音飘在机舱无处不在的嗡嗡声中，“我真的不知道，可是我人都不在那了，你说我还能做什么呢。”他浅浅的笑了一下，“那天爸不是说了么，做什么事之前，要先想想前提，再想想后果。我都想过了，他对我没有那方面的意思，我没有资本做什么，这是前提。我也不敢去承担冒进之后的后果，他已经抗拒我这一点藏不住的心思了，我更进一步了又会怎么样？既然如此，我就，还是算了吧。”

他又看向看起来有些难过的夏橙阳，脸上浮起温柔的笑意：“平飞了也可能遇上气流颠簸，你在这站着干什么，赶紧回去把安全带系好吧。”他伸手按了按钮放倒椅子，“我睡会儿，这几天没睡好。”

夏橙阳无法，又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夏飞扬带上耳机，调出音乐来听。

窗外，万米高空的阳光无遮无拦的照进舷窗，炫目的刺眼。

夏飞扬已经躺下，他懒得起身去拉遮光板，用手盖住眼，突然很想念那些夏日傍晚里总爱翩然而至的一场场大雨。

耳边的歌声里唱着：

“带不走的丢不掉的

让大雨侵蚀吧

让它推向我在边界

奋不顾身挣扎

如果有一个怀抱

勇敢不计代价

别让我飞

将我温柔豢养。*”

8月15，天气晴。

午后郊野的加油站没有客人，施南坐在店里，望着屋外发呆。

眼前还是满眼的骄阳与碧绿，耳边还是被玻璃过滤掉一层的絮絮虫叫与蝉鸣。

一如一个月前的那一天。

宁城的天气也很好，夏飞扬的飞机应该也很顺利的起飞了吧。施南这样想着，忍不住的抬头望向天空。

他们这儿远离城市，平时也都几乎看不见任何飞机划过的痕迹。

但是不知怎么的，施南耳边，真真切切的传来了他明明没有亲耳听过，却依然清晰的不得了的引擎轰鸣声。

门外有车慢慢驶过来，是一辆白色的Z4，帐篷开着，眼前的画面一时与记忆重叠，施南恍然的站起身，不知今夕何夕般的走了出去。

车上走下来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生对着施南招手示意：“你好，95加满。”

陌生的声音，陌生的人。

要的是95，不是98。对，他们这里没有98。

施南握住油枪，突然开始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心底疯狂的钻出，像是潮水，拼命上涌，直直地钻入眼眶。

是了，不是他，那个人已经走了，坐上了飞机，此刻正在云端，跨越千万里，不会再出现在这里了。

这个世界有很多辆白色Z4，它们都有可能来到这里加油。

但是不会再有了，不会再有一个人，从车上下来，有着榛果一般的发色和琥珀一样的眼睛，像混血，温柔的笑着对他说：“我叫夏飞扬，夏天的夏，神采飞扬的飞扬。自报家门这种事，要礼尚往来。”

他用力的摇了摇头，甩掉了几颗没有憋回去的眼泪。

八月中的气温还是盘旋在一年中的至高点，刚刚听收音机，天气预报也说，未来高温天气仍将延续，今年会是一个很长的夏天。

但是施南知道，他的夏天，已经结束了。

夏飞扬走之后没过几天，施南又收到了一个包裹。

他倒是不太意外，毕竟在宁城的时候夏飞扬就说过，他要给施南寄教材。

打开包裹，果然是厚厚的一打书，每本上面还贴上了纸条，标注了它们应该看的顺序。

只不过除了书之外，还有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施南打开，惊讶的发现里面是一部手机。

手机下面压着一封信，上面是夏飞扬如其名一般的龙飞凤舞的字：

“施南，

这个手机，是我之前用的，不是新买的，我自己换了新的，这个就闲置了，所以不要拒收。

我在里面给你下载了学英文的音频资料，名字和书是一一对应的，学语言，听很重要。

还有就是，里面有个软件叫微信，用起来比发短信要方便一些，如果你想用的话。我替你申请好了一个号，绑定的是现在这个手机的号码，哦，手机里有卡，流量够用，你也可以用来上上网什么的。

手机里其他的软件，有些小游戏，也有听歌的，你随便玩玩吧。

我寄这个手机给你，也是私心里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以后你有空的时候，可以拍给我看一看那边的星空吗？

手机的使用说明书也附上了，或者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也可以随时问我。我到国外就用新的号了，不过微信还是一直都可以用的。

祝好，

夏飞扬”

施南看完一遍，又看一遍，再看一遍，他不知道这短短的几行字他总共看了多少遍，直看到视线模糊。

他看向窗外，今晚的夜空浮着絮絮的云，遮得天空若隐若现的，不过星星倒还是能看得见一些，他们躲在云层的背后，时不时探出头来眨一下眼睛。

施南学着调出相机，对着天空拍了一张，点开看看，忍不住叹气，想也知道，怎么可能拍的出来。

但他还是打开了那个叫做微信的软件，里面联系人果然躺着那个熟悉的名字，不过他的微信名称不是夏飞扬，而是飞扬夏。

他微微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那张什么都没拍出来的照片发了过去：只能拍成这样了，什么也看不出来。

对方回的很快：没事，看到那片天就行了。我可以用你送我的画脑补。

施南正犹豫着该怎么开口询问一下他初到德国的情况，飞扬夏就又唰唰唰的回了好几条：

-东西都收到了？还挺快。

-用着还行吧？有什么不会的随时问我。

-当然我觉得你这么聪明肯定一摸就会了。

施南正打着字回他呢，他的下一条又飞进来了：最近怎么样？

他叹口气，先把打好的“谢谢你，费心了”发出去，又发一条：你打字太快了，我跟不上。

飞扬夏：你可以发语音，像这样。

没过一会儿，一条显示15秒的语音蹦了出来。

施南心里微微跳了一下，手不自觉地就点了播放。

夏飞扬的声音响在清朗朗的夜里：“你看那个打字框的最左边，是不是有个像小喇叭一样的按键啊，你按下那个，就能切换到发语音的模式，然后按住长条就能说话，松开手就发送了，你试试？”

他按着夏飞扬说的，发了条语音过去：“嗯，找到了。”

夏飞扬又发过来一条，声音里漾着笑意：“那以后你就这么发啊，不用总打字，费劲。”

说是这么说，施南不知为何，对着手机说话总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手按着键就有些微微的紧张，语速也变得很慢：“嗯，东西都收到了，谢谢你，我……我挺好的，还跟之前一样。你那儿……你那儿还习惯吗？”

“凑合吧，刚来这两天，事儿挺多的，收拾屋子，买东西，乱七八糟一大堆，前阵子橙阳在这陪了我两天，今天上午刚走了。”

施南想起之前夏飞扬好像提过，夏橙阳和他不在一个城市：“橙阳和你隔得远吗？”

“不算近。她在柏林，我在慕尼黑，一南一北吧。不过德国本来也没特别大，跟咱祖国没法比，不到六百公里吧。”

施南听着那些遥远的地名从夏飞扬的口中说出来，突然就觉得这些以前只在书里见到过的名字一下有了些许亲切的实感：“那也还行，没有很远。”

“嗯，不过我也懒得去找她，她估计也懒得来找我，哦，不过我还没见过她那洋人对象呢，是该找个时间去一趟啊。哎，我跟人约了下午打球，我快走到球场了，先不聊了啊，你回头有空，随时找我啊。”

施南这次打了字：嗯，你忙吧。他本想发个晚安，突然意识到对方那边应该正是下午，打下去又匆匆删掉。

夏飞扬又是飞快的回过来：你早点休息啊，晚安。

施南放下手机，抬头看着天上的云，轻轻的舒了口气。夏飞扬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和面对面听着似乎有点不一样，不过还是一下就能听出是他，永远热情洋溢的，真诚开朗的，一如夏日阳光。

真好，施南想，这么快就交到新朋友可以一起打球了，不过想想对方是夏飞扬，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在施南看来，大概这世界上就没有谁会不喜欢夏飞扬。

忘了问问他那边天气怎么样，施南想，突然想起来手机上似乎有可以查看天气的功能，立刻又重新掏出来看，在搜索框里打下“慕尼黑”。

然后他整个人都震惊在那里：这温度……还是夏天吗？过了两秒又略有些欣慰的想，也好，不热，应该挺舒服的。

他默默的把慕尼黑加进了显示天气的列表首页。

那晚，他拿着手机，翻来覆去的听着夏飞扬发来的那几条语音，在他熟悉的轻松又昂扬的声音里，梦到了他想象中的，慕尼黑清爽宜人的夏天。

*歌词来自陈绮贞《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