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飞扬带着施南来到了江畔的一个公园,太阳刚刚落山,晚霞还在西边的天空徘徊,霞光被尽数投入面前的滔滔江水中,江面渐次被渲染成纷繁绚丽的颜色,像是织锦,煞是好看。江风猎猎迎面吹过来,环绕周身的暑热也总算是被吹散下去了一些。
夏飞扬寻了处长椅坐下来,把一个纸袋子放在他俩中间:“生日蛋糕,你要不要吃一点。”他冲着施南笑,“就当是帮我过生日了。”
余晖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是温暖的金红色。
施南从善如流的从袋子里掏出了蛋糕,不紧不慢的吃着。
“施南,我有没有说过,你能来,我真的很开心。”夏飞扬整个人都靠在长椅上,双臂搭着椅背,望着远方的晚霞,轻轻道。
施南笑一下:“我知道,不过,我来这一趟,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比起之前你为我做的那些,不算什么。”
夏飞扬嘴角挂着笑:“都说了不能这么比的。”
“我知道。”施南又说了一遍,“我只是,也想告诉你,所有你为我做过的事,我也都记着,我也都感激。就像……就像你很开心我过来一样。”
夏飞扬笑开:“行了,咱也别感谢来,感谢去了,都是朋友,朋友之间,不必在意这些。”
施南“嗯”一声,他又往嘴里送一勺蛋糕,缓缓的咽下才道:“夏飞扬,明天去火车站,你不用送我了。”
夏飞扬愣一下:“为什么?”
“明天的车时间挺早的,你就好好睡吧,别起来了。我知道可以坐地铁去,我也会坐地铁——今天坐了挺多次的。”
夏飞扬觉得有点好笑:“不是,我在你心目中是个什么形象啊?起个早都不行吗?”
施南转头看着他:“还有就是,我觉得在车站和你道别,挺难受的。”
夏飞扬这下彻底愣住了,有点呆呆的看着他。
施南又转回去,也靠向了椅背:“从认识到现在,我和你告别过两次。我……”他停了一会儿,似乎是不太习惯这样说话似的,“我发现自己好像不太会处理与人告别的情绪,两次都挺难受的,所以我想,是不是别太郑重其事了,就会好一点。”
夏飞扬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昨天你妹妹还问,要不要留到你们走的那天……我哪有那个能耐。”施南扯扯嘴角,这个笑看起来有点勉强,“你们可能觉得我这个人特别脆弱,可能吧,毕竟我以前……没有什么朋友,这些情绪和感受……我也是第一次体会,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天也跟你说过了,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对我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不管你需不需要,至少从我自己,我是想要回报你的,不然我心里也会很不舒服。因为我也把你当作朋友,很重要的朋友,就像你说的,为朋友付出,是件本身就会让自己觉得很开心的事儿。这次我过来,给你送生日礼物,我当然是希望你能喜欢,但即使你不喜欢,我心里也挺高兴的。因为我也终于可以为你做点什么了,哪怕挺微不足道的。我这个人不擅长表达,我也觉得有些话,说起来轻飘飘的,可能只有确切的做点事才能让心里踏实一样。就是,我心里对你这个朋友的重视,好像也终于可以有表达的方式了。”
他从来没有这样直白的、努力的、诚实的表达过自己的想法,话说的有点颠三倒四,词不达意。但他知道,夏飞扬会懂的。
夏飞扬听见自己很轻很轻的声音,温柔的不像话:“我怎么会不喜欢,我喜欢死了。”
施南又看着夏飞扬对他笑,夏飞扬那一秒恍惚觉得他在发光:“喜欢就好。”
夏飞扬望着他在逐渐暗下去的天色里变得朦胧的轮廓,深吸了一口气:“施南,既然是朋友,那,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施南吃下手里最后一口蛋糕。
“如果这个问题冒犯了你,我先提前说声对不起。希望你不要介意,因为我真的是……是出于关心你才问的。”夏飞扬说的有些艰难,“我也希望,如果可以的话,你能诚实的回答我。当然,如果你实在是不想回答,也可以不说的。我说过我不会逼你做任何事。”
“好。”施南看着江水,微微的点了一下头,“我答应你。”
“我想问……那天,就是上次你来宁城,和天哥他们在club的那天,你……你后来很不舒服。”夏飞扬咬咬牙,“是真的因为喝多了吗?”
他一直紧紧的盯着施南的侧脸,不愿放过这人任何一个表情。
但是施南眉毛都没有动一下,答的像他保证过的那样坦诚,“不是。”
夏飞扬的心一下子吊起:“那是……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这次施南沉默了挺久。
夏飞扬闭了下眼,换了个问题:“除了……会吐,还有别的哪里不舒服吗?”
施南这个问题回答了:“会做噩梦。”
夏飞扬轻轻问:“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吗?之后一直都会做吗?”
施南喉结滚动一下:“是。后来回去就好了。”
夏飞扬深呼吸一下,忍不住的牙一咬心一横问道:“是因为……我吗?”
他看到施南似是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然后他听见他的回答,平静的,像是此刻彻底暗下来的天色:“是。”
施南一直没有看他,所以也没有看到,夏飞扬那双一贯透亮的眸子里,瞬间就像是暴雨将来的天际线,混沌成一片深渊一般的颜色。他闭了闭眼,轻轻道:“我知道了。”过一会儿又补一句,“对不起。”
“应该是我说对不起。”施南的声音也很轻,如一片树叶被江风吹起,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最后落入茫茫江水中,转瞬就随波逐流的飘向了看不见的远方。
也许有不甘心,但最后还是无能为力。
很奇怪,夏飞扬本来以为自己应该会非常难过才对,他此刻心里也确实是在切切实实的疼着,施南的话仿佛是一把钝刀,在他心上一下、一下反复凌迟,他过往的人生没有过太多疼痛的体验,他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忍住,于是他只能循着本能下意识的紧紧攥着拳,指甲深深的嵌进手心的肉里,是不是可以转移一点心口的疼。
但他疼着,心里却并没有太多可以被称之为“悲伤”的情绪,只有一片麻木,与空茫。那钝刀一刀刀扎下来,在他空落落的心房里砸出巨大的撞击声——咚、咚、咚。
他甚至能听到回声,可能心里实在是太空了,那回声又带来回声,循环往复,余音绕梁,永不停歇似的,伴随着每一下都锥心的疼痛感,反复的在提醒着他,是你,是因为你,是你没分寸的靠近,是你难以自抑一厢情愿的感情,让他不舒服,让他难受,让他陷入无边无际的噩梦里,让他……恶心。
原来失恋的感觉是这样的。夏飞扬忍不住想。
不过,我这样,还没成功就失败的,能算失恋吗?
算不算都无所谓了,反正还是只能算了。
心里的千斤担,卸下来,空就空吧。空壳一般,倒也轻松。
夏飞扬突然笑了:“真的对不起啊,我……我也没想到会这样。”他似乎又摇身一变成了从前的那个夏飞扬,一如小镇初遇那天,笑容灿烂,眸光温暖,“不过以后也不会了,我马上就走了。”
他语气轻松,甚至带了点儿玩笑的意味,施南好半天才“嗯”了一声,声线里有微不可闻的细细颤抖。
夏飞扬转头看他:“刚才说的,拿我当朋友,是吧。”
“是。”
“是朋友以后就不要跟我客气,有什么话都说出来,有什么事儿也都可以跟我说,好么?”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不管是好的,不好的,都可以说。不要因为觉得我对你还挺好的,就怕说了什么话我会不高兴,从而去委屈自己,没必要。哪怕是,如果哪一天你觉得,不想和我做朋友了,那也没关系,不用记挂着我之前对你怎么样。我对你好,是希望你轻松快乐,不想成为你的枷锁,好么。”
夏飞扬的声音极尽温柔,像天边缠绵流连着的晚霞。
总会被黑夜吞没。
“好。”
那晚的最后结束的很平静,他们在江畔坐了很久,夏飞扬一直在絮絮的说话,说他和夏橙阳是如何从小呛呛到大,和秦家那几个在中学又是为什么把校规违反了个一溜够,在大学里顾楷晟几个是怎么惹是生非,连带着他也常常成为那条被城门失火殃及的池鱼,以及他们其实很小就去过一次德国,他没什么记忆,但是夏橙阳喜欢的紧,总说那里是好山好水好风光,于是高中一毕业就飞快的奔了过去。结果这才过了三年,就变成了好山好水好无聊。
他说得尽兴,施南就安静的听着,时不时回应一两句。他听的很投入,他是真的很喜欢听夏飞扬说话。
以至于当他听到夏飞扬突然的那句“你生日是什么时候?”一时间完全没反应过来,好半天才道:“十二月二十九号。”
“是冬天啊。”夏飞扬笑,“怎么问你个自己的生日你都要想那么半天,不想告诉我啊。”
“不是。”施南顿了顿,“我不过生日。”他抬眼看夏飞扬,“你也别给我送礼物。”
“不行。”夏飞扬拒绝的毫不犹豫,“你都送我了,我不送你没这个道理。”
施南叹口气,他从来都说不过夏飞扬的“道理”:“那就算你要送,也别送太贵的。”一会儿补一句,“太贵的我不会要的。”
“知道知道。”夏飞扬应的爽快,他抬头看了一会儿天,城市的夜空总是星意寥落,“施南,昨天你送我礼物的时候说,每颗星星都有自己的名字,都在发光。那其实,我们也是一样的。许许多多的星星组成夜空,许许多多的人组成人间,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名字,每个人,比如你和我,”他转了头,看着施南的眼睛,“也都在发光。”
施南被他看的胸口都窒一下:“……嗯。”
他终于忍不住了的出声唤他:“夏飞扬。”
“嗯?”
“坐飞机是不是不能说一路顺风。”
“对啊。”夏飞扬笑了,“飞机要逆风飞。”
“那应该怎么说?”
“一路平安。”
“那就,”施南重复了一遍,“一路平安,夏飞扬。”
“明明是你先走,你怎么先送起我来了。”夏飞扬略有些不满道。
施南眼角弯着笑意:“那你也可以对我说。”
夏飞扬看着他,眼里有暗流涌动:“Du gefaellst mir.”
施南愣一下:“这是……德语么?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夏飞扬好听的声音漂浮在夜色里,“施南,一路平安。”
等他们回到家,夜已深,家里其他人似是都睡了,施南走到自己客房门口,夏飞扬叫了他一声:“施南。”
他转过头,夏飞扬的眼睛即使在黑暗里亦是如暗夜流光:“你说的啊,明天不用我送你,那我就不起了啊。”
“嗯。”施南点点头,“你别起来了,我说的。”
“那就,再见吧。”夏飞扬站的和他隔一点距离,一手插在兜里,一手向他挥一挥。“还有,晚安。”
施南轻轻的回应道:“再见。晚安。”
夏飞扬笑着冲他点点头:“快去睡吧,我去拿点喝的,渴了。”
他看着施南转身,却又在要关门的前一秒停住,又叫了他的名字。
他看过去:“怎么了?”
“一直都忘了说,这次不能再忘了。”施南微笑着,“认识你很高兴,夏飞扬。”
夏飞扬笑的眼睛弯成月牙:“我也是。”
施南进了房间,夏飞扬转身去了地下室,拎出来几瓶酒。
他说了明天不起来,他就一定不能醒,但他今晚如果不喝个烂醉如泥,他大概是根本不会睡着。
第二天他是被哐哐哐的砸门声敲醒的,醒来才发现自己昨晚是如愿以偿的直接喝断片儿了,睡倒在了地毯上。身边空酒瓶子咕噜噜滚了一地。
他宿醉的头疼,稍稍动一下就觉得自己眼冒金星,愈发觉得敲门声聒噪,他以为是夏橙阳,直接喊回去:“睡着呢!”
门口响起一个熟悉嘹亮的声音,不过是个男声:“那我自己进来了啊!”
夏飞扬愣一下:“老顾?”
顾楷晟已经推门进来,一下被他这满屋的狼藉和本人这十分混乱的形象仪态惊的倒吸一口凉气:“飞扬,你昨天梦游了啊?”目光落到地上滚落的酒瓶,忍不住骂一句:“我靠,你别告诉我你他妈自己一个人喝了这么多酒啊?”
“我过生日,喝点酒怎么了。”夏飞扬翻个身,正面朝上的躺在地上。
顾楷晟皱着眉头看了他一会儿,走过去在他旁边也一屁股坐下来,叹了口气。
夏飞扬有点好笑的看着他:“怎么了你,一大早来我房间里叹气。”
“昨天施南来了是不是?”他听见顾楷晟问。
他低低“嗯”一声。
“走了?”
“走了。”
“你没去送?”
夏飞扬没说话,眼睛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飞扬,我有个表姐,独生女,全家的小公主,前两年有一阵子,喜欢上了一个贴膜时认识的小哥,爱的死去活来的,失了魂一样的要和他在一起。”
他这话开始的没头没尾,夏飞扬有些发愣的转头看顾楷晟,对上对方平静里带着点儿不忍心的眼神,很快就明白了过来。他笑一下:“然后呢,家里逼她分手?”
“没有。”顾楷晟摇摇头,“没人逼,因为大家都知道根本不用逼。我舅舅说了,让她去,让她谈去,在一起去,她很快自己就会知道,感情上头这一阵子过去,现实会教她做人。”
夏飞扬又转成正面朝上的姿势,继续盯着天花板。
顾楷晟继续说着:“果然,后来没过几个月,他俩就分手了。她现在的老公家里有矿——是字面意思,孩子都生两个了,很幸福。”
夏飞扬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道:“那恭喜她啊。”
“飞扬。”顾楷晟脸上是他这个人难得一见的严肃与诚恳,“虽然你从来也没跟我说过你这……但是我觉得喜欢男生女生其实都无所谓。只是,不管喜欢男生女生,本质是一样的,感情上头是瞬间的事情,但是日子,是要一天天过下去的。人和人之间,如果太不是一样的人,总有一天会把感情在这些差异里耗尽的。虽说门当户对是句老掉牙的话,但,某种程度上来说也不是没有它的道理,不是么?飞扬,世界很大的,咱还都这么年轻,你还会遇到好多人,也总会有真正合适你的。”
夏飞扬还是看着天花板,语气不变:“老顾,你什么时候变成恋爱大师了。”
“飞扬……”顾楷晟又叹一口气,“其实想想,咱们遇上施南,还是挺神奇的啊,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邂逅’?也是挺有缘分的事情。做朋友,缘分没什么不好的,但是其他的,就未必了。我们每天都在邂逅许许多多的人,人来人往的,有的人留下有的人离开,都是很正常的事情。路是往前走的,人也要向前看。”
夏飞扬突然想起他和施南初识时他说的那句:“时间会走,我们当然也是。”
“谢谢你,老顾。”夏飞扬终于从地上翻身爬起来,眼前还是不出意外的黑了一下,他坐着缓了缓才开口,“不过你不用担心,我这不也无事发生么。”
顾楷晟愣一下:“你……说了?”
夏飞扬又把烟缸从床底下扒拉出来,一边点烟一边说的含混不清:“有些话不用说的太明白,知道个态度就够了。就比如,你门门考试都不及格,你还想着高考要去冲清北吗?”
顾楷晟梗了一下,半晌方道:“……你别太难过,都会过去的。”
“知道。”夏飞扬答,“我这不马上就走了么,也翻腾不出什么花样儿来。”他又偏头去看自己乱糟糟的屋子,忍不住的皱了眉,“就是真不想收拾啊……”
顾楷晟也跟着换了话题,只是也难掩一脸嫌弃:“你说收个东西有啥难的?能给你乱成这样?”
夏飞扬吐一口烟,声音轻轻的:“因为不知道带什么不带什么啊。”
其实没有什么是非带不可的,衣服和日用品可以去了现买,书当然也是,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而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想带什么,又不想带什么。
他唯一想带走的,只有施南。亦或是,他唯一不想带走的,只有自己的心。
可惜事与愿违。他带不走施南,他也只能带走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