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境开阳纪元三十九年
“赋儿,这几天要好好听阿叔的话,知道吗?”
“知道啦,父亲!”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娃儿,看起来似乎也就两三岁的模样,脸上吊着婴儿肥,细眉长睫,颇具朝气。
别黄昏蹲着身子为面前稚子整理衣衫,把领口封好封严实,脸上乱蓬蓬的暗红长发也撇到耳后用发带简单束起。他又一脸歉意地看向一旁的青年,做最后的嘱托:“好友,赋儿就交给你了。”
“行了行了,再拖下去你干脆留下来过夜得了。”
空不耐烦,不仅是对别黄昏这位拖沓奶爸不耐烦,还因为旁边的老头子。他的眼光向来又准又毒,这位自称步武东皇的老者看着老实,对他也是小友长小友短的十分热情,实际上的样子怕是不可轻易评估,也就别黄昏这人看人长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没个防备心。
“去去去,赶紧走。”
【什么人啊,没见过几面就来乱搭讪,真是老牛想吃嫩草,不害臊。】
空又在心里嘴了步武东皇两句,转身带着赋儿往阳雀坡走,留一个潇洒背影给背后那两个老男人观望,整个过程甚至没给步武东皇几个正眼照面。
“东皇,还请别介意,我这小友就这性子。”
“哈哈,无妨,年轻人有脾气而已,没毛病。”步武东皇似乎并不在意年轻人的傲慢,提醒别黄昏该启程了:“好友,走吧。”
“嗯。”
又过两日,阳雀坡下的梨树下,赋儿伸出小手去接飘下来的梨花瓣,风吹过又糊了满脸纯白,梨花的香气无孔不入似的钻入衣衫与发丝。
“阿叔,我想吃梨!”
“嗯......”对这个算是自己经手长大的单亲娃娃,空总容易心软,但这不代表他就真会跑去天南地北找梨子。要不是刚好惹了事儿得找个地方暂时避避风头,他可不会有闲工夫回来这儿奶孩子。
“走,赶集去。”
“阿叔最好了!”
比起香香甜甜的梨子,赶集这词汇一经脱口便将赋儿的全部注意力给吸引了去。他是个早产儿,打娘胎里出来便体质稍弱,偶尔一阵风便能吹出个风寒发热。作为父亲的别黄昏平日里总是紧张过度,并不常带着赋儿往外转悠,也就有空在的时候能随意出门玩耍,包括他最喜欢的赶集。
这是种熟悉的感觉,空着一身霁蓝长袍,色泽深厚又似密林深雾,给人别样的深沉感。他盯着走在自己前方的孩童,心想着——要是再长大点,再长大点......就和他很像了。
【黝儿。】
曾有一个古灵精怪的小孩子,因着人鬼之子的身份被万人唾弃,而空意外出现并捡走了他,还把人雇在身边待了一段时日。
空记得更清楚的,是他早就甩掉了这个小包袱。说不上来有什么好愧疚的,可能是那双眼睛太过赤诚,也可能是喜糖实在太甜,他有过犹豫,却也不曾真正心软。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他想起了所有,想起了一切。无论是自己的世界,还是现今这个世界,那些经历过的事情,失败的阻拦,全部的回忆都一丝不落地回来了。
在一百多年前,天权纪元九十三年,小空——也是空,抑或可称他为御魂,因为用替命傀儡改动了皇旸月怜的命运,致使天道将他封印在时空缝隙中百余年。直至开阳纪元才终得突破封印,被当时的别黄昏与织秋兰救起,却又因长时间逗留在时空缝隙中而导致失忆,最近才恢复了全部记忆。
【这么多年过去了,小黑该是早就躺地里了。】
没有人在身边提供庇护,以黝儿那人鬼之子的身份,人们是不会容许他平安顺遂长大成人的。
赋儿抓着小空的衣袍袖角,目光在集市小贩上流转。他觉着这些小玩意儿都好生新奇,总是巴巴地望着,但又不是真的很想要买下来,这些都不是他的目标。
“阿叔!糖葫芦!!”
走了一会儿,满心期待的卖糖葫芦的老人出现在街道拐角,赋儿拍了下小空的手背,指着那明艳的红色糖果,说:“赋儿想吃糖葫芦。”
“就一串。吃多了牙疼,小心你爹训你话。”
“......好吧,就一串。”赋儿委屈,赋儿哭唧唧。
过一会儿,一位在赋儿看来像仙女一样漂亮的白发女性出现在两人面前,和他的阿叔似乎争论了几句。她一头似雪白发,细眉紫眸,额心有一颗白钻,通身打扮贤淑端庄......赋儿擦了擦眼睛,他似乎看见仙女姐姐的耳朵和他的不一样,竟是尖尖的,像话本里的精灵。
“在这儿乖乖待着,不要乱跑,我需要去解决一点私人事情。”
赋儿坐在酒楼里的木凳上,嘴里正吃着属于他的那串糖葫芦,手里还拿着一串完好无损的。他糯糯答应着:“嗯,赋儿会很乖的。”
小空又是在小孩儿身上留下几道法术防患未然,又是拿着银钱让酒楼管事的帮忙照看几眼孩子,安排好一切,便带着那位朋友消失在街角。
赋儿就在这酒楼里无所事事,之前那串糖葫芦他已经吃完了,手上这串是阿叔的,他看着眼馋,又不能吃了。酒楼人多,进进出出,管事的忙着招呼客人,偶尔也会过来看上两眼,给他送来点果汁。
非常君踏入这间常来的酒楼,便立即被里面一张桌上坐着的小孩儿吸引了注意力。那小孩儿看着没什么特别的,但眼角似血泪流淌,那红痕着实惹人眼球。
女娲鲜血,血泪之眼,不世奇才也。
年纪尚小的孩童没什么警戒心,对面前大哥哥的示好很是喜欢。他的父亲和阿叔都是好看的人,面前的哥哥也好看,好看的人不会欺负他的。
非常君坐在昏昏欲睡的乖巧孩童对面,敲了敲桌面:“在这儿睡觉可不好哦?”
想他幼年时四处流浪,可不会像面前孩童这样天真,终究是别人家的孩子,人鬼之子总是那万分之一的例外,格格不入。
“你的家人呢?”
“我在等阿叔。阿叔和仙女姐姐去办事了,一会儿就回来接赋儿。”
“这样啊......”非常君心念瞬动,藏在衣袍里的手掐指捻决,一道亮黄色法术便悄无声息地钻向桌对面的孩童。
亮黄色的术法渐渐靠近孩童,并化作浅浅的烟雾慢慢自下而上围绕包裹。就在烟雾即将上升到孩童膝盖部位之时,紫色护身法术出现,光亮一闪,烟雾已消失殆尽。
仍在与孩童聊天分散注意力的非常君表面上镇定自若不露分毫破绽,心底里却对这道紫色术法很是感兴趣。
这术法倒是让他有几分熟悉,像是那个人的手笔。可那人早已在多年前为引开追杀者死去,单单留下了一块残缺一角沾了血污的披风给他,甚至那块披风也已被九天玄尊丢弃。
天下术法那般多,形形色色,似似非非,相像者又岂是区区凡几。赋是给予,黝是黑暗,当真是两个完全无法比拟的名字。
“你分给我吃你阿叔的糖葫芦,不怕他训你?”
“嗯......阿叔虽总是捉弄赋儿,可他人其实很好。”
“既然你有所表示,作为分给我吃糖葫芦的回报,我就回你一些点心吧。”非常君笑了笑,凭空变出一个白盘子,里面装着满满当当的草莓雪花酥。他作为一名美食家,手艺不错,在吃食方面也颇有研究,逗弄这些个小孩子绰绰有余。
“谢谢大哥哥!可是——赋儿可以留一些给父亲和阿叔吗?”
“当然。”
又试探几番,均是无果,虽然并未使出全力,非常君也无意再多下功夫。血泪之眼并不在他的计划之中,出现也罢,无法得到也罢,他的路不会因为血泪之眼的缺失而发生什么变化。
“我该走了,后会无期。”
他又饮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施施然离去。
就在非常君离去后没过一刻钟,小空带着那位女性朋友回转酒楼。他们两个大约是动过武,发丝有些微凌乱,但尚达不到有碍观瞻的地步。
“走,小鬼头,该回了。”
回去阳雀坡的路上,赋儿拿出之前那位大哥哥留下的草莓雪花酥给小空两人。他满心欢喜般献宝道:“阿叔,仙女姐姐,给!”
“你自己去买的?”
“是一个大哥哥给我的。他很白,和阿叔一样好看,头发是金黄色的,像玉米馒头!”
“怎么你称呼他们仙女姐姐、大哥哥,我就是阿叔阿叔地叫?现在赏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快,赶紧换一个称呼喊给我听听!”
“嗯......空哥哥?阿兄?”
“不错,继续保持。”小空愉悦地拍了拍赋儿的小脑袋瓜,又调头示意身旁朋友吃糖:“老冤家,瞧,你爱吃的。”
听着倒是亲密,但小空这人就这样子,爱好给人取绰号,也不管被取绰号的人心里是什么感受。
那位在赋儿眼里是仙女姐姐的姑娘,来自精灵天下的“幽灵”——皇旸月怜已经习惯了这人的嘴上功夫,自顾自从赋儿手上拈起一块放入口中。
“这雪花酥......里面好像加了雪晶花?”熟悉的味道。她那盘子黝儿特别研发的草莓雪花酥在很久前就吃完了,就算后来再怎么央着狩宇的点心师傅做,也没黝儿做的好。
“不排除有其他厨艺了得的人的选项,但雪晶花是精灵天下特产,如今精灵天下自封,狩宇天脉死伤殆尽,逆神旸他们也沉睡在天旸......似乎只剩下一点猜想了。”
“黝儿还活着。”皇旸月怜不愿面对小空所说的事实,但她能侥幸活下来已是奇迹,而奇迹是稀有的。
“他之存在与否无关紧要,只要不影响我们长久筹划的。”
多年前,小空用替命傀儡混淆视线救下皇旸月怜,存活下来的她便百分百信了他在信上的留言,从此隐匿在精灵天下探听消息,收集情报。小空并不常来精灵天下,只每隔一段时间来交给她一份新鲜的纯阳之血,交代皇旸月怜安置在水流源头附近的大石下。
她们计划隐入暗中,寻找希望种子的根除之法。
后来浩星探龙说服神脉与御脉、圣脉,精灵天下自封,小空与皇旸月怜欲在古原之战中现身扭转战局,却遭到天道打压。小空被卷入一道凭空出现的黑色漩涡中不知所踪,皇旸月怜也被漩涡释放的力量所伤,隐匿休养百年才堪堪恢复。她伤好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寻找小空,寻了近一甲子才靠着灵魂上的联系找到人。
是的,灵魂上的联系。为了使皇旸月怜这名命运该死之人成功存活,小空与其交换了一魄,将皇旸月怜的身份变得无法被这个世界的天道掌控。这个想法很是大胆,却是成功了。
小空与皇旸月怜重逢的第一件事,便是交代当初那场黑色漩涡出现的缘由。在那被封的长久岁月里,他百思不得其解,分明在精灵天下这件事上有着大地之灵的庇护,天道不该出现阻止他才对。而天道解答了他的疑问——问题根源出在小空身上。
出现的时间不对。
当时的时空已经有一名孩童模样的小空正在本世界的中阴界,那么长大后的小空便不应该出现。
小空终于懂了,懂了天道的潜台词——当年他在中阴界踏入月牙诚的云外镜中,却是穿越到了更晚的时点上,如今时点重合,他便不能出现。那么换个思维,后来他突破封印掉落出时空缝隙,证明过去的他已经搭上云外镜离开了中阴界穿越到了过去。
赋儿听不懂自家阿叔……不,是阿兄与仙女姐姐的交流,只是安安静静吃糖。
苦境天权纪元六十三年,四魌界天文纪元五十六年
“我有一问,不知可否为我解答?”
“何问?”
“精灵族沟通自然之能,可否运用于他界?”
“或可,或不可,一切皆需实际操纵。”
“那便来吧,来与我一同去往他界。”
御魂祭师带回一位貌美女子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佛狱。
拂樱本想着这小子只是看着轻浮,没成想竟真是表里如一的轻浮,他有意去探探口风,却在御魂的住处外被拦了下来。
“金屋藏娇?”
“耶,好友说笑了。以我这副皮囊,天下美女尽可得之,何必在现在才找来床上伴侣?是朋友,也仅只是朋友,如若否,拂樱岂不是也该是我欢喜的人?”
“你真恶心。”拂樱站在御魂身侧,被恶心得眼皮直跳。
御魂带着人往往外走:“走罢,去庆祝你获得凯旋侯一职。”
“你也不差,被封作了佛狱祭师。”
拂樱没有估错,御魂确是一匹黑马。这人虽看着浪荡,却是个脑子灵活的,手腕也是出了名的了得,若不是太息公极力阻止,恐怕公之位便不再属于太息公那女人了。
说不定也不只是太息公极力阻止的原因呢?
拂樱看得出来,自己这位好友并无往上爬的想法,在最后放任了太息公的指摘,只是做了个祭师——被剥夺了权力的,有名无实的祭师。
但即便是祭师,也已经有了高层的权利。
“听闻太息公那边上交了一份挖掘出的佛狱精玉?拂樱,你可得小心了,女人的好胜心也是不可小觑的。”
“那精玉极其稀有,已被存入王城,非高层人员不得接近。公之想法我已有对策,不过是蜉蝣撼树,难以成事。”
两人进入凯旋侯府,难得得到一次放松,当然,难得一词仅指拂樱。御魂常常外出,过得可比大名鼎鼎的佛狱公务员凯旋侯滋润多了。
“再过不久佛狱将再一次发起战争,你没几天消遣日子可过了。”
“我只是区区祭师,上不了战场。”御魂状似委屈地回道。
“别轻易灰心,王允准了我的提议,你可在战场上发光发热了。”而拂樱早已习惯了这人的作风,无非是想偷懒罢了。要工作当然是得一起啦,怎么可以他一人又文又武,这人悠闲过日?
“你对我可真好——真是好样的!”最后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凶恶的目光活似阎王爷。
“好友过奖了,这一切都是为了佛狱。”
可惜这场闹剧最终并没有闹起来。
这之后不久,火宅佛狱西边的绝迷之境的一块土地上,青青浅草短时间内生又死,死又生,反复几次后,全部干枯。
“我能与植被沟通,却无法促使它们存活成长,结出硕果。”
“可有查出原因?”
“这个世界就像一棵树,这里是大树的根,无法接收到阳光与给养,却要支撑其他三界。这里没有生机,更准确地说,这里被生机遗弃了。”
“是否有解决办法?我有一友,他毕生之愿望是整个佛狱国度的长久存在。”
女子沉思片刻,给了他一个模糊的回答。她说:“若是能斩断这个国度与其他三界的供养联系,自成一个单独的小世界,并有一个能源源不断散发生气的事物提供支撑运转......或可成功。”
“谢谢,劳烦你走这一趟了。我带你回去吧,以防你哥发现你不见了。”
“嗯。”
自此,那位传说中的貌美女子似乎也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