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是旷野,不是轨道。我也曾满心欢喜地守候在中考查分的平台前,静待老天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卷。我看着朋友圈里各式各样的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又凝视着手里捏着的一张纸,心里早已充斥了千疮百孔的泪珠。
没关系的,都会好的。亲友宽慰,就连我内心也在痛斥自己不该胡思乱想。没关系的,就只有三年而已,三年过后雨过天晴,别人会在意我的大学,却没人会在意我的初中,介怀那么多做什么呢?还记得录取结果下来的那一个暑假,学校自打确认录取名单之后,就开始作威作福,要求家长完成学校布置的作业,其中就包括观后感、心得等任务,规定时间到了之后,有部分家长没有按时完成,那班主任便开始打她的杀威棒,又是在群里单独点名,又是阴阳怪气——家长连自己的作业都不能按时完成,学生会怎么想?请家长抓紧时间上传,不要双标。拜托老师,何为双标?
本以为这件事情告一段落,没想到接下来的事情更是让我对这个学校的教育产生了排斥。在我父母上传的‘作业’里,班主任竟毫不客气给了个【B】等,并道,“家长要给孩子传播正能量”。拜托老师,何为正能量?
召集日那天,我越过屏幕,见到了这个一直待在屏幕后面的‘高人’。她喜欢仰起下巴,或许是因为她长得太矮?她趾高气昂地说了一通,令我印象深刻的很多,譬如,“我告诉你们,学校不允许学生拥有手机,听说过吧?我们学校的老师都变态,放学之后跟踪你们进地铁站或者电影院,以往就有这样的例子,看到有学生在电影院里拿家长的手机。这个时候我们就要深入调查,学生为什么会拥有家长的手机?究竟是什么原因,家长要把手机给学生?家长要到学校来配合调查!”
“还有就是早恋,我们学校抓早恋就是严格!凡是被抓到,一律记录处分,永不消除,全校通报批评。走到大街上看看,穿着我们学校校服的人成团在街上搂搂抱抱,像什么样子?家长就是因为我们学校管的严,能上成绩,才把你们送过来的。我想你们来这个学校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学习,别给我扯这么些乱七八糟没用的。呵,我在这个学校待了这么多年了,抓了这么多早恋的学生,就没有一对成的!”
回家之前,她逼迫我们每人签订了一份协议,大抵是学校的意思,大有不签就不让回家的威胁韵味。其中包含着——不许拿手机,不许携带电子产品,不许染发烫头,不许化妆,不许脱校服,不许和异性发生不正当交往……处分、全校通报批评、请家长谈话、永久性开除……诸多处罚方式印满了四张A4纸,真是让人心惊胆战。我凝视着这些,不觉间有些憋屈,无来由的憋屈。或许相隔几千里以外的学校也有此类的管理手段,但放眼南港,这种奇葩的方式真是独树一帜。这些东西,我好像都能做到,但我就是不舒服,我把‘田语阑’三个字往纸上一写。随着纸张被收走,我的签名也在回忆里尘封落灰,这是我写的最好的一次,也是我写的最烂的一次。
开学第一周里,我正式领略了监狱的生活。我听着耳畔数不胜数的责骂声,感觉耳膜被利刃穿破,流出汩汩的鲜血。在面对数本厚重的思维导图时,不可抑制地流下了眼泪——为什么别的学校都没有这么多的事儿,而这讨厌的地方不仅要求学生十分钟内吃完饭,还要强制性地让学生每天默写全篇思维导图?为什么?
考在重点高中的初中同学告诉我,她的学校里每个老师都可以正常交流,走廊里再也不会听见扭曲的尖叫声,教室朝阳,明媚晴朗,象征了光明和新生。有单独的食堂,有空调和电扇,有自由的间操,每天合理科学的只上七节课。我看着黑板上满满当当的十二节课(包含三节自习),哭了。从教室从早坐到晚,除却考试,便是全日制的授课,九种学科在我脑子里碰撞出灼目的火花,最后被一盆凉水泼得冰冷,什么都听不进去。傻子似的待了一个月,我瞥见了眼角的泪花。
第一次月考完毕,班主任把小班的成绩和重点学校的平均成绩进行对比。我至今忘不了她脸上戏谑的神情,她把嘴唇抹得通红,笑起来时,上下两排牙齿粘连着口水,似乎还掺杂着口红的艳色,像个刚化作人形的妖怪。
“你们可能有别的学校的同学,他们学校可能没有像我们学校一天到晚疯狂考小考,让你们背诵思维导图,但是你看成绩,我们的排名是要完全碾压他们的!这也就表明,你们要完全跟着学校走,全身心地配合学校!”
我视线下移,落在错得离谱的思维导图考卷上,不禁将脑袋抱紧。拜托拜托,我成绩考的好是我假期补课的时候努力,跟你的思维导图有几毛钱的关系?来了这个鬼地方,我根本一点也没学啊……
每个周一的早晨是学生的受难日。学生眯着惺忪的睡眼踏入学校,迎面而来的则是长达四十分钟的班会,听着学校老师的阴阳怪气,倒觉得不如直接吊死来得痛快——“听说有的学生宁愿花半个小时改错,也不愿意花十五分钟思考,为什么?哈,独立思考多累呀,完成任务多累呀,倒不如直接抄袭来得轻松!有的同学找到我,说老师,小考我不会,真的么?就是,我不认为我们班级里有哪个学生存在能力上的问题,你不会的原因就是因为你懒!就是懒!你有空从家长那里偷手机,忽悠家长的功夫,你就不能多背几道题?你就不能背背思维导图?你就不能顺利掌握知识点?我知道了,玩手机多轻松,好好学习多累呀,刻苦读书多累呀。”
月考的前一天晚上应该留给学生充足的复习时间,但令人诧异的是,这学校的作业量只多不减。第二天,我没完全写完,因为我要复习,我不能把全部的时间都交代在这些走形式的作业上。
忽的就迎来了班主任的教育讲话时间:“我不知道你们不交作业的是什么意思,是有自己的计划?还是就想借着考试的机会不写作业,挑战学校的规定和底线?只要我还是你们班主任,我就是要抓各科作业!作业不允许不写!不允许有自己的节奏,必须时刻跟紧学校!你别告诉我你要自己复习,要是真能自学成才还上什么学呢?给我记住了,不管是月考还是期末考试,亦或是最终的高考,你前一天晚上也得给我完成学校老师留下来的作业!”
我的肩膀轻轻抖了三抖,那似乎是我第一次把情绪表露于躯体。
月考之后,不应当放松,但没办法,在这待着太累了。迎面而来的是更加严厉的训斥,“这只是月考考完了,学考考完了吗?高考考完了吗你就放松?你有什么资格放松?我认为什么时候你应该放松?应该是在高考之后,几个月后的期末考试也是这样,你只是完成了一个阶段而已!别告诉我说,老师我定好去哪哪哪的机票了,钱都付完了,我要请假。我告诉你,我不准假,除非是有极其特殊的情况,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要来。如果你们真的敢不来上课,我就记你们旷课。”我看到她短而粗的鼻孔里呼出自豪的气息。
在一个月的折磨下,我感觉感冒加重——咳出的每一口浓痰里都混杂着数也不尽的毒素。我想,“快点发烧吧,求求你了,保佑我一定要发烧,这样终于就有请假的理由了。”
我熬过了下午,但在寂静的晚自习时,忽然感到神魂恍惚,晕眩的脑袋和模糊的视野几乎要把我的五脏六腑凿个窟窿。写完了几项作业,对着历史练习册,终于出神地发起了呆,好难,好难。我抬头看了看深黑色的监控,像眼睛一样监视着我。我听见一声汽车的鸣笛响彻于黑暗的夜,万物又重归于一片死寂之中……好累,好累。我感觉脸颊湿润了,泪水划过眼眶,被口罩遮挡,最终消失。我尝了尝那泪水,苦的。我忽然又觉得自己很可恶,真是该死,想死又怕死,想活又活不成的孬种,不敢忤逆老师,只敢一天到晚对着父母耍性子,不敢跳出去抽风,只敢把崩溃的情绪掩藏在身体里,把身体逼得机能错乱,最终发出警报信号。我舔舐着口腔溃疡,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时间,不知是先放学还是泪水先浸湿我的口罩,总之,那是我印象里最难过的一个夜晚。
发烧之后,我请了两天的假,正是因为有了这道索引,为我后期长期待在家里奠定了基石,毕竟胖子不是一天吃成的,就坏学生不是一天锻造出来的——不过那些都是后话,着眼于当下,周六上学的时候,是节物理课。那老师提问胡克定律的公式,因为我两天没来,便大有了不知所云的意思,按照数列的顺序,很快提问到我了,我至今清晰地记得她的面孔,板书的布局以及扑簌落下的粉笔灰。黑板上的公式是F=kx,k=?对物理一窍不通的我以为k是个常数,就像g=9.8N/kg一样墨守成规,本想着挣扎一下看看书本,但一个多月的折磨已经把我学习的积极性遭得坑坑洼洼,干脆放弃挣扎,站起来盯着黑板一言不发。
她瞪着不大的眼睛,用尖锐的声音说,“你说话呀,不出声是几个意思?”
迷糊的学生终于找到了枯燥课堂上的唯一乐趣,像是端详小丑一样把目光向我投来。心底尤其烦躁,近乎是压制不住怒火,我知道我可能做错了,但我不想承认,盯着全班的目光,我异常冷静地说,“不知道。”
说完之后我觉得又解脱又解气,但同时仍然裹挟着丝丝缕缕数也不尽的厌烦。开心的是我终于破了压抑的防线,敢于把自己异样的一面暴露给这讨厌的一切;难过的是我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副鬼样子。明明在初中的时候,面对一道答不上来的问题,就算要我死,我都不能说‘不知道’,答错了问题,我能如坐针毡一整天,但现在好了。
听着满堂哄笑声,我忽的感慨这个破学校的学生素质真低下啊。以往学校里,就算我跟那些同学没有交集,也多少会有些好人小声说话提醒,而今全班竟不约而同地瞪了大眼睛看笑话,怎么就能成了这样呢?
不出所料的是,下课她把我叫了出去。
她问我会不会一元一次方程y=kx b。我说我会,但我以为你提问的东西更复杂,所以我没答上来。她仰起脑袋,露出凸起的颧骨和双唇,用一双与脸部比例不怎么协调的眼睛注视我,她说,“我能感受到你的反抗情绪,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你想要什么?”我被她的一连串问句问得莫名其妙,但骨子里的卑怯软弱促使我假惺惺地笑着道歉,“对不起老师,我下次不会了。”
真是烦人,我这辈子还没做过什么对不起老师的事情,达到要跟老师道歉的程度。
她继续说,“我问你,我是故意叫你的吗?我是故意把这个问题抛给你的吗?”
我微笑着摇头。
她兀自发了半天牢骚,才开始布设下马威。她说,“我要的不多,就只有学生好好学习。我这个人特别简单,就喜欢学习好的,热爱学习的,我特别讨厌那种给脸不要脸的。”
我眨了一下眼睛,总觉得她的面相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变得更扭曲了。
真是新奇,我从小到大都还不曾获得‘给脸不要脸’的别号。
——《控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