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的雨幕模糊了视野,把室内与室外划分出清晰的界限。天地之间称不上过分的寂静,毕竟还有簌簌的雨声在旷日持久地演绎孤独的交响曲。可惜嵌入墙壁的钟表指针早已停驻,不然还能给交响曲敲一段不那么规整的伴奏——天已经全黑了。
天边滚了一道闷雷,像是遥远的天边隐匿了一只凶猛的野兽。猛烈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咆哮声如约而至,震得地面活似抖了三下。风折弯了伞,雨浇湿了头。这是一幅湿漉漉的动态画面,就算隔着厚厚的玻璃也能觉察出冷意。
雨幕中,教室依然灯火通明。
牧冶庭盯着那块屏幕,不时吩咐一两句,直到时间回溯到下午三点,他才一锤定音,喊了停。
监控定格,那个戴着眼镜的女孩走进了教室。
粗略看来,她与其他学生并没有什么不同——都穿着一样的校服,过早地驼着脊背,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压着平直的嘴角,像机械工厂里产出的同批产品,就连随着步伐而晃动的马尾辫每次摆动幅度也几乎一致——简直就是个正常学生——倘若现在躺在停尸间的死人不是她。
正是因为有了背景设定,她的一举一动才被人拿出来仔细雕琢。岑致把脸贴近电子屏幕,反复观察她走进教室的动作和神态,不太确定地开口:“她……”
“锁定、放大、慢放。“
岑致点击鼠标,把画面放到最大化。
方才躺在操场上摔得体无完肤的尸体,这回儿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那场景着实有些瘆人。监控画面又达到了高清,清晰得甚至可以看清她脸上的毛孔。小杨蹙起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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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时间下午三点整。
是节无聊的数学课,桌子上铺了层空白试卷。女孩握着笔,僵硬地直视前方。她看上去听得很认真,相较于其他眼皮愈眨愈慢的同学来说,她眨眼的频率十分规律——倘若她发散的瞳孔能够稍稍聚焦,演出效果必定会更加逼真。
女老师念出些高深的数学公式,可惜不具有什么吸引力。冰冷的室内,学生裹着厚实的棉袄,像随波逐流的浮萍,漫无目的,只遵从内心的本能,七倒八歪地打着蔫。
“王小伟,清醒点!靠墙边站!”
一个男生揉着眼睛,不怎么情愿地站了起来,把迟钝脑袋磕在墙壁边沿,不过片刻又坠入梦境。
“别溜号!”她狠狠在黑板上跺着粉笔,白花花的粉笔灰应声而落。女孩被召回些神智,又带着点微醺的朦胧。
她凝视那张洁白的数学卷,好久,才活动了下发僵的手指,轻轻写下一段话。
“放大,看看她写了什么。”牧冶庭指挥道。
监控的辐射范围内,连纸张的褶皱都清晰可见。黑色签字笔刚碰到纸面,她就若有所察地仰起脖子,对准摄像头,无声地笑了起来。三位年轻警官与她遥遥对望,一时间,竟说不出谁占了上峰。
“人之所以怕死,是因为人生来就对未知的东西感到恐惧。可死亡毕竟是一瞬间的事,活着才是更大痛苦的源泉。”
她半趴在桌子上,下巴搁在折叠的臂弯中,看不出表情 。装作是在记笔记的模样,实则只是把写在试卷左上角的名字描了层黑框。她勾勒得那么认真,仿佛在刻画艺术品。
女同桌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斜眼瞟她。直到与少女的目光相撞,她才猛地移回视线,低下头修改试卷。
她无声地笑了出来。
几天……大抵是几个月里,田语阑第一次露出如此鲜活的表情。她从桌肚里抽出一张撕碎的纸片,再次拾笔,写下一行文字。
只有当眼神聚焦时,她才吻合了“高中生”的定义。浓黑的睫毛扬着,裹住秀气的眼睑,一颦一笑中,透出一份独属于青春的自然。她将双手放在桌面,始终没有直起驼着的脊背——这好像是她最放松的姿势,就那么鲜活又麻木地等待下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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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时间下午三点二十分,
播放器里响起下课铃声。按照惯例,她应当在老师说出“下课”两个字后悠然离开教室。可今日不同,她似乎又没那么着急和渴望,只隐约觉得心脏在狂跳,一种报复别人的快意和完成使命的成就感彼此交织,将她冲得头昏脑胀。五分钟过后,她才将纸条揣进校服兜里,慢条斯理地走了出去。与其余同学相比,她的步调明显慢了一截,更像是在编辑自己的节拍。
“继续,往后放。“
走过讲台、拐了个弯、走出大门,最终身影消失在走廊里。
整个过程中,田语阑的黑色瞳孔位置没有丝毫变化,连拐弯时视角的转换也全部依赖于脖子的扭动,像个丢魂丧志的行尸走肉。
“调四楼走廊的监控,追踪她的轨迹。”牧冶庭说。
“好。”岑致切换监控视角,视频便以九宫格的形式呈现在屏幕上。走廊里人潮拥挤,绝大多数人都不想错过难得的放风时间。三十秒钟过去,田语阑的同桌紧跟着走了出来。她捋着额头前的碎发,步调有些急,直到赶上田语阑,她才放松下来。二人说话的声音隐藏在喧闹的叫嚷声中,听不真切。画面随着时间流逝不断发生空间的转换。直到二人同时进了女厕所,监控里才彻底没了两人的身影。
——毋庸置疑,在天罗地网的校园里,厕所是唯一的盲区。
上课铃打响前一分钟,同桌走了出来,伴随着周遭人流,回到教室。
恰如此时,远远地,下课铃声从楼上飘了下来。走廊里当即响起了学生跑上跑下的喧闹,像被扼制许久的野马挣脱了缰绳,发出惊天动地的嘶鸣,在静谧无声的大草原上恣意奔腾——这学校总算是洋溢了点儿活力,不再是个只会敲铃的破寺庙。但这喧哗声未免也太大了些,地板咯吱吱地响,洗手池的水哗啦啦地流……
“回教室去!”不知从哪传来一声大吼,把滚烫得直冒白气的沸水一锅盖闷死,只间歇性地传出“咕噜咕噜”的冒泡声,像无声的抗议,听起来又是那么无力。
“田语阑,”岑致念道,“高一(3)班学生,以中考622.5的成绩进入该高中。一个学期以来,长期请病假(诊断书真假存疑),学籍上背过旷课处分,几次被学校劝退学或休学,但仍不采纳校方建议。与班主任、校长的关系都闹得很不愉快,不太喜欢交朋友。性格寡言怪异,有时候又亢奋应激——有点像躁郁症的症状,但她档案上没有病例支持,大概是没做相关检查。”
“朋友很少——”牧冶庭语气像是打趣,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紧盯监控,“小杨,你来分析分析田语阑的同桌在整个案子里起到的作用。”
杨彰没想到会被突然提问,当即一个正步,挺直腰杆,站得板板正正, “不管这个同桌在整个案件里到底充当了嫌疑人、目击者亦或是普通人的角色,从她口中了解死者确是一件比调查老师难度低的事情。青春期期间,同龄朋友比老师更容易成为倾诉的对象,她的年纪和身份占有绝对优势。如果这是一场自杀性案件,田语阑的心理变化必定有迹可循。”
牧冶庭点了点头,“说下去。”
杨彰清了清嗓子,卷起两团浓眉,背课文一般地答道:“纵览整个案件,田语阑的死因似乎已经被默认成了自杀。不管是学校、政府,还是其他地方机关,都不希望这样一起杀人事件在南港市发生。我们不应该被人牵着鼻子走,从而丧失了独立思考的主动权。身为人民警察,我们要做的就是守护天下正义,找出案发真相!”
“好好好,年轻人能有这样的觉悟属实难得。小杨啊,你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玩笑末了,岑致正色道,“如果说,这是一场伪装成自杀案件的校园杀人案……杀人分为两种,一种是临时起意,另一种则是有计划地实行——我倾向于前者,毕竟从监控画面可以看出,田语阑上厕所是自发事件,并不可控,也无法预料;同时,从下课到田语阑起身的这段时间里,她没有跟任何同班同学产生交流,如果不是提前约好了别的班级的学生……”
“会不会是田语阑跟别的班级的人约好在某一时间、厕所会面?”小杨顺上了岑致的话茬,瞪大眼睛问道。
“田语阑此人做事形单影只,性格孤僻怪异,交心的朋友自然寥寥无几。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那么排查田语阑的朋友圈,满足女生、不同班这两项前提即可筛选出来,但……我个人觉得他杀这一可能不太现实。“牧冶庭说。
“田语阑体型正常,但如果制服她的是一个同龄女生,这难度不言而喻。首先要把田语阑拽入隔间里,再捂住她的嘴,避免她发出尖叫声,最后掏出凶器,实施犯罪。就算她能成功将田语阑制服,也很难保证二人在此过程中不发出巨大响动引起其他人警觉——所以‘团伙作案’的可能性大些。几个人把女生合力拖进隐蔽的隔间,这看上去不是件难事。但唯一存在隐患的,是厕所里来来往往的人流,如果在这个时间段里进入厕所的不是‘自己人’——哪怕有一个清白的目击者,我都不相信会一点风都透不出来。”
“并且就洗手间的女生而言,她们其中好像并没有哪个耽搁了太长时间,基本也就三两分钟——也没有过分可疑的迹象,譬如气喘吁吁,表情失控等。”
“我们还遗漏了一个信息点——时间。四楼厕所没有监控,但三楼窗上安装了一个朝外辐射的监控摄像头。”牧冶庭指了指几乎要被忽略掉的九宫格一隅——此时所呈现出的操场无比黑暗,没有灯的装点,显示器也只倒映出毫无生机的黑。牧冶庭选中画面,拖动鼠标至下午两点三十二分,迅速摁了暂停键。镜头前当即出现了一抹高速飘落的残影。
“自由落体运动。按照公式推下来,她是在下午两点三十一分左右坠楼。而厕所里的所有女生都在上课铃响起前,即早于下午两点半离开厕所回到了教室。如果要完成向操场抛尸的动作,这段空余时间该怎么解释?”
监控室里寂静无声。
“当然,以上所说也纯属个人猜测。真相往往是建立在假设与证据中推断而出的。只用大脑假想,反倒把普通的案件塑造得玄乎梦幻起来。”牧冶庭飞快瞟了一眼悬在电脑下端的时间,“现在这个时间,是不是还没下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