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宗出事第二十一日凌晨,云舟被刘管事的呼喊声吵醒,只见刘管事手里的饭勺还没来得及放下,就从前院高呼着跑进内堂:“回来了!回来了!宗主他们回来了!”
戚冰带着甘六和几个分阁首领,快马加鞭赶至石窟庙。见庙内只剩零星七八个幸存者,痛心疾首。祁羌见来者只有几人,心一紧:“其余人呢?”
甘六:“我等心系各位安危,便赶得快了些,其余弟子由军师带领,随后便到。”
“安全回来便好。”祁羌鲜见地惭愧,“没守好柳叶宗,是我等的失职。”
“是那葵鸦诡计多端。”戚冰攥紧拳头,咬牙切齿,“我必将收复失地,让那贼寇有来无回。”
“不急这一时。”一身着丹衿白衫长离纹麾衣的少年不缓不急走来,“宗主,久违了。”
便将目光转移至那虎纹白袍者身上:“山奈医师,随吾来一趟,有个伤员只有你能救。”
戚冰心头一紧:“谁受伤了?”
云舟没有作答,带着山奈兀自进了内堂。戚冰不安,便跟了去。内堂不大,血腥味混着草药的辛香,最里面草草搭了一张草席,一旁鬓边发白之人她几年前见过,是白虎阁阁主。
草席上,一个浑身缠满白色纱布之人正静静躺在上面。
白术见山奈来,起身道:“为师已用最好的药疗愈了他的外伤。但他的情况很遭,经脉受损,多处内伤,且五感俱损。此前还中了那贼子的白落回,不过为师已经研制出解药替他解了毒。江肆七是否能活,剩下的,就要靠你了。”
山奈颔首,在江肆七身侧坐下,检查伤势,一言不发。
“您说这是谁?”戚冰瞳孔骤缩,难以置信,“这是……江肆七?”
云舟点头,惋惜叹:“江肆七为了给各位争取逃离的时间,与几十个贼子殊死搏斗,我与刘管事将他带回时,已经近乎和死人无异。”
戚冰神情复杂,静静望着他,她知道他一定是为了守住柳叶宗而爆发了全力,脑海里想象到那画面,便不由得心疼不已。她容许江肆七刻苦训练,但不容许江肆七为了一丝胜利的希望而受敌人凌辱。
那群贼子,她现在就想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做得好,最期冀的模样,你已经做到了。”她喃喃道,眸中鲜见地闪着点点星光。
白术扇着药炉,炉中熬着药粥:“他听不见。”
“我知道。有些话,醒了便说不出口了。”
山奈检查完伤势,起身拱手:“外伤已经愈合得差无几,只是内伤极为严重,经脉受损,五感俱失。回春术能做的,只有修复其经脉以及其感知,至于其他是否能痊愈,还得看造化。”
说罢,又冲云舟拱手:“云长老,不知翎羽草在朱雀阁是否还有库存?可否请阁主挪用出来?”
云舟一愣,眸光迅速黯淡下来:“朱雀阁已烧毁,我亦不知翎羽草是否幸存……”
“烧毁了?”山奈惊,惋惜道,“那……那阁主还好吗?”
云舟垂头,没有说话。
“夜川阁主牺牲了。”白术道,“玄儒长老也是。青泽长老被承辞安抓走,朱雀阁禅室被烧毁,密道被封。”
戚冰默默攥起了拳头。堂内气氛顿时降至冰点,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山奈意识到说错话,也愧疚地垂首,为牺牲的人默哀。
“眼下当务之急是救人,他们不会想看到我等在此神伤。”云舟道,“柳叶宗,还等着我等收回。”
“云长老有所不知。”山奈无奈道,“要救此人,所需药物中,翎羽草是最不可或缺的关键成分。只是宗主手里的最后一份,我们用来救甘兄弟了。”
戚冰皱着眉:“只能背水一战了。”
“宗主的意思是,强攻以收复失地?”
白术说着,盛一碗药粥走近。
戚冰以为给自己盛的,便伸手去接,只见那白术竟默默地将那药粥喝了。
见状,不明所以的白术瞥了云舟一眼,尴尬道:“前些日,为了解江肆七身上的毒,废了吾不少力,身子也不如从前……你若想喝,吾再盛一些。”
“不必,谢长老关心。长老医者仁心,望早日康复。”戚冰顿了顿,目光落在江肆七身上,“若是他运气好,翎羽草还剩万分之一,便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救活他。”
说罢,转身:“准备商议战略,午时就出发。”
云舟拱手:“一切听从宗主号令。”
其余人见状,也都统一拱手:“一切听从宗主号令。”
在场人对望,眸含期冀,泪光闪闪。他们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
经众人商议,一致决定,戚冰与祁羌打头阵,率领一百弟子绕后山,从小路密道杀入;云舟与白术趁乱进入中堂主殿,取承辞安项上人头;甘六则率领一百弟子攻入青龙阁营救青泽。其余弟子则兵分三路,分别前往白虎阁、玄武阁、朱雀阁收复失地。
而林夭的尸首,则先与江肆七一并安置在此,派几个武力中上的弟子看守,待收复失地,戚冰将亲自接回柳叶宗。虽不明所以之人一致认为没必要,但见宗主坚毅又悲壮的神情,也都大致猜到一丝半点,也由她去了。
毕竟三年前,戚冰私自放走目标,顶撞教司之事,在柳叶宗闹得人尽皆知。连隐世的四分阁中人都知晓戚冰那句名言:“她是我的底线,她死了,原则于我而言,就是扯淡。”
罢了,故人已去,没必要再追究下去。
只是见她束起了全发,祁羌有片刻存疑,也只当是她女扮男装的常规做法。
“我……宗主,我可以留在这里,照看江肆七。”
只见说话的正是三年前带头霸凌江肆七的刘管事。虽然江肆七教训过此人后,便一直在中堂跟着戚冰,但依旧不知此人是否已经悔改,施暴之人,随时都要留一个心眼。
“你拿什么说服我,不会再次伤害江肆七?”
刘管事这些天一直在忏悔,闻言竟直接崩溃,突然跪地,一面哭一面扇自己耳光:“江兄弟,为了给我们兄弟几个拖延逃跑的时间,和那群贼人厮打……才变成这副模样。我对不起他…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瞧不起他……”
云舟拉扯戚冰衣角,道:“当初,也是他义无反顾倒回去,冒生命危险也要把江肆七带回。想必,他的确忏悔了。”
戚冰还有些顾虑,回想起几年前他们欺辱江肆七那嘴脸,心里都暗自起恨。如今突然说抱歉,究竟是否居心叵测,也不好说……
寻思后,下定决议道:“再叫几个中堂弟子,你若敢背地伤害江肆七,我必捏死你。”
刘管事默默磕了个头,惋惜又歉意地望向草席上的人,一言不发。
戚冰转而拉回话题:“还有一人,邵元军师陌伶,随后便到。她与我和教司一路做主攻。”
“戚大宗主真是个明白人,知道本帅喜欢硬战。”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众人一齐往玄关望去,只见一身披戎装盔甲的巾帼将领,手执长枪,威风飒飒走来。
戚冰拱手:“军师。”
“客气。”陌伶将目光扫过其他人,停在祁羌身上,颔首,意味深长,“柳叶宗于我司军府有恩,便是本帅刎颈之交。柳叶宗有难,本帅定当两肋插刀,全力以赴。”
只见祁羌愣愣盯着来人,面色已经变得黑沉,半晌才开口:“裘鸢?”
听到这个名字,云舟戚冰一齐面露骇色。
陌伶倒不为所动,淡然笑道:“十多年前的代号罢了。我的真名,叫陌伶。”
“私自叛逃十余年,你可知罪?”
戚冰移步至陌伶跟前:“教司,眼下之事,当以大局为重。”
“呵,本帅来此,便是要揭露十四年前犯下的错事。”陌伶将戚冰拉开,缓缓走近:“陈年往事,不足挂牵,但错便是错,当初那群无辜者,不会因时光更迭而重获新生。我叛逃柳叶宗是错,当初你我与邯柳叶滥杀无辜便不是错么?”
“你莫要忘了,当初我与你、与柳叶宗反目,是因为什么。”陌伶目光如炬,步步紧逼:“未核实契书真假,妄下决策,擅自动手,害都城姚府上下几十人口全府灭门。真正该杀之人猖獗无度,你视若无睹!祁羌,你又该当何罪?我们又都该当何罪?”
只听“咔”一声,戚冰徒手捏碎了一只石子。
祁羌面不改色:“柳叶宗的规矩里,只有服从金主的契书,从来没有核查真假的说法。”
“若契书为假,岂不是让奸人得逞!”陌伶怒,“祁羌,我最讨厌你这副道貌岸然的伪人模样!”
云舟见戚冰面色不大好,心疑,默默起身盛了一碗药粥递给她:“你面色不佳,喝了罢。”
祁羌倒没有丝毫波澜,幽然开口:“你可知,我后来收养了姚府的遗孤。”
“咣当——”一声脆响,药碗落地,碎成几片。
戚冰看向祁羌,又看向陌伶,目光黯然:“我便是,那姚府的遗孤……”
白术见气氛低沉,起身:“教司,这究竟怎么回事?”
祁羌长叹一口气,缓缓开口:“十五年前,我等接到刺杀圣上心腹的任务,执行间,得罪了王府中人。那时年轻气盛,心比天高,对此事不以为惧。奈何那王府中人,查出我等刺客出自柳叶宗,便上报圣上,全天下查抄。我等龟缩于九幽山谷,只待寻一时机刺杀那王府中人。”
“后来,我等收到来自都城的契书,刺杀对象正是当年那权贵人户。于是,没等核实,便草率动手,于夜里潜伏进了都城姚府,并一举将其灭门。”
戚冰听罢,只觉天旋地转,嗡嗡耳鸣。回响起那夜的刀光血影,尖锐的惨叫,遍地的血和残骸,想起向来温文尔雅的父亲与刺客力抗,被那锃亮的血红色大刀砍成几段。十四年来,梦魇一刻未停止……
她忽觉心口一阵闷痛,陌伶见状赶紧扶住,被戚冰甩开。
对上那阴冷又失望的神色:“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陌伶面带愧疚,道了声“抱歉”,便将戚冰交给云舟。
“回到柳叶宗半月后,我才得知当初杀错了人。而你——道貌岸然的柳叶宗教司,和那邯柳叶一样,卑鄙无耻!你们明知道杀错了人,为了不让自己道德受到谴责,选择了欺瞒天下人,包括我!”
“所以,这便是你叛逃的理由?”祁羌肃道,“你不惜拿命做代价,罔顾门规,擅自逃离。被监视员发现,判处朱雀阁受刑,还贼心不死,联合长老为你开脱,你好大的能耐!”
“联合长老为我开脱?”陌伶冷笑一声,“我何德何能可以煽动长老助我逃离?”
“教司说的长老,可是那朱雀阁长老夜川?若本帅听说的没错,他不过只是个空有其名的阁主,朱雀阁真正的管辖权,在那个小孩手里。”
“荒唐!”云舟大喝一声打断了陌伶的话,吓得内堂人皆一激灵。只见少年怒容,却紧攥着拳头,隐忍着。
“师父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你一点也不知道吗?!”
白术生怕他冲动之下一掌把来者打死,起身拦人:“云舟,息怒。”
“你别拦我!”云舟勃然大怒,脸色比祁羌还阴沉,步步走近步步逼:“你于朱雀阁受刑的日子,阁主与你日日相伴,甚至不惜违背祖祖辈辈的门训,助你逃离柳叶宗,受到众长老的谴责也在所不惜。你当真不知阁主的心意?”
陌伶一愣,云舟继续:“你说空有其名?呵,阁主身为一阁之首,一生未曾奢求过,只那一次,他放弃了长老的身份。你可知他向往的是什么?是你讲给他听的,你所追求的,自由的东西!”
“你心向自由,自然不会有人谴责你。可你如今秉着阁主给的自由之身,站在此地大言不惭,妄自评价此次浩劫中牺牲的阁主,容我评价你一句,好黑的心!”
云舟素来温文尔雅,这次是真的怒了,骇得在场所有人大气不敢出。
陌伶沉默半晌,显然被这话震慑住,垂头致歉:“抱歉……我不知……”
“道歉若是有用,要悔恨何意?”云舟平静了神色,“你若真对不起阁主,就请你务必夺回柳叶宗,在朱雀阁禅室,在阁主当初放你走之地,在他牺牲之地,磕两个头,道一声抱歉。”
陌伶拱手:“陌某一定做到。”
一旁,戚冰缓缓起身,失意地向外走去。路过陌伶,在耳畔冷声道:“待此事过去,你我就此割席。”
陌伶启唇,说不出任何挽留的话,她明白自己身为杀父仇人,戚冰没把她一剑毙命都是念在曾经并肩作战的份上,在这里没有资格挽留,也似乎没有挽留的必要……
只见戚冰冷漠转身朝外去,五百弟子蓄势待发,就等她一声号令,攻上九幽山谷,夺回属于他们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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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六在外等候多时,见戚冰出来,伸手相邀:“瞅你脸色差得。走啊,干一仗,弟兄们都等着你呢!”
戚冰翻身上马,扬鞭笞地,铿锵有力:“出征!”
几个首领各牵一匹马,带领身后众人,策马扬鞭,驰骋在明阳山路,激起一丈高的沙土。
“戚冰,你知道这些年我最怀念什么吗?”甘六在奔马上潇洒肆意,回眸笑,“我最喜欢,与你策马奔腾在荒山,向着夕阳和晚风,畅快无比。”
戚冰频频策马,山风卷起她玄色的衣袂:“我更喜欢长庚星和晨露!”
“这才是你应该有的样子!”甘六喊,侠客豪爽的声音落在山道上。
“策马乘风向阳行,与君把酒问歌名!只叹长庚,万马奔腾九幽上。胜券在握,直看苍鹰啸空明!”
“戚冰!你一定能成为所有人的长庚星!”
戚冰轻叹,唇角露出一抹笑意,眸光微动,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