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毒发作得很快,中毒者前期浑身湿冷,内力消散,四肢乏力,极易昏迷;中期开始高烧发热,身体开始出现黑纹,并伴随吐血症状;后期毒素贯穿全身,躯体开始出现大片暗红色淤青,吐血更加频繁,最后全身经脉腐蚀而亡。
云舟端坐在院中台阶上,晒着酷暑的日光,让身子暖和一些。
“江肆七若知道你为了救他以身试毒,不知会是什么反应。”白术从街市买来一件厚披氅给他围上,“你与他非亲非故,值得么?”
云舟回眸,拢了拢披氅,淡然道:“哪有什么值不值得,不过是甘不甘愿罢了。”
“这话,他也说过。”
他愣了愣,回过神来,对上白术那悲天悯人的目光,辛酸笑:“师父他为人重情重义,想必他在世,挚友罹难,也定会像我这般做。”
“我比你多活三十多年,尚未寻得一挚友。”白术在他身侧坐下,“你可知挚友为何物,就这般乱用词?”
“遇上方知有。”云舟道,“你没有,只因为没有遇到罢了。”
“云长老素来不喜与人打交道,又与他何来瓜葛?”
“白长老,你过去不是这般喜好八卦之人,什么时候也开始变得爱揣度旁人了?”
“好,你不想说,没人能强迫你开口。”白术眸光温和,揉了揉少年的头。
云舟不喜与人接触,轻咳了两声,拢紧披氅,自言自语:“这六月酷暑,过得好生迥异。”
“其实,那日你若不伸手,我也可以做这药人。”白术道,“医者仁心,本该我来,效果都一样。”
云舟听罢,摇了摇头:“不一样。你与他毫无交集,这般做,只会让他感到亏欠。”
“说的他好似不亏欠你。”白术瞥了一眼日晷,到时辰了,起身坐近,为云舟诊脉,“除了内力消散,浑身湿冷外,还有什么感觉?”
“……疼。”
“哪里疼?”白术掏出记事簿准备记录。
云舟看着他,神情幽怨:“你压到我头发了。”
白术低头看,见长长的青丝正被自己死死压着,扯得人满脸无语,尴尬笑笑:“我将记录你每日的变化,以判断毒性和入侵程度。方才看脉象,毒素应该已经经过一轮循环到达心脉,现在,可以取心头血做进一步研究了。”
云舟愣了一下:“取心头血?如何取?”
“自然是拿刀取,怕了吗?”
云舟垂头:“倒不是怕……”话音未落,只觉身子一轻,离了地,还没反应过来,便对上白术那淡淡柔和的目光。
这人竟直接将他抱在怀里,径直往里屋去……
“你作甚?”云舟眸中闪过一丝错愕,“放我下去。”
白术轻叹口气,面不改色:“一般小孩子恐惧的时候,抱起来哄两下,就不怕了。”
“我不是小孩,而且,我是中毒了,不是残废了,我自己能走。白长老,请放我下来。”
白术无奈地看着这少年老成的家伙,妥协着将他放下。
云舟整理了一下衣冠,便朝里屋走去。
走了两步,便浑身脱力,眼前一黑便昏倒过去。
白术摇了摇头,叹了声“傻孩子”,又默不作声抱进里屋去。
云舟是棺材子,因出生时眉间便带着一朵两瓣月牙状的翎羽花印记,被世人当做灾厄之星,丢至环境恶劣的九幽山谷自生自灭,所幸被祁羌捡拾,念其太小太弱,便移交给夜川抚养。白术与夜川相谈甚欢,常常来往两阁之间,也是看着云舟长大的人。
他是个难得的神童,自小就与常人迥异,性格沉稳,喜好淡雅,天赋异禀,给人一种孟婆汤掺了水的错觉。
白术静静望着云舟叹气,好似又看到夜川,那个年过四旬却依旧清风峻节,不减年轻时风姿的身影。
“你若还在,定会责骂我吧。”他垂首,望着不省人事的少年,云淡风轻的脸上还残留着几丝稚气。闭上眼,夜川牺牲和云舟泪流满面的画面一齐涌了上来,“对不起,但我一定不会让他死。”
短刀刺进少年的心脏,昏迷的人疼到浑身一颤,扰得白术心疼不已。
梦里,云舟看到一个面容清秀美丽的女子,着一身淡雅的白裙,额间是一弯朱红色的新月印记。那女子道:“我将用我的一抹神识化作翎羽,将你永世封印,待万年后我的神识消散,自会有下一个神女将你再次封印。”
女子面露绝望之色,悲壮而凄烈,口中念着咒语:“月神在瀚,赐我神命,葬神之躯,苍生安宁!”咒语一出,女子神色坚毅地结印,从额间抽离一线神识,消散于天际。额间的新月迸发出强烈的白光,她的身躯在风中逐渐凝作月华,消逝在茫茫虚空里。
虚空中,女声空灵而神圣:“人死后,灵魂不会散,就像神死后,神识会转世。”
“你是谁?”云舟痛苦不堪。
女声逐渐消逝:“我是你永生永世的宿敌。”
“月神?”云舟烈火焚心,一口浓血吐出来。
一旁阖眼休憩的白术被惊醒,不疾不徐拿来毛巾给他擦血,手腕竟突然被云舟抓住。只见他双眼紧闭,浑身是汗,呼吸急促。他轻叹,像哄小孩一样在轻拍安抚。
梦魇逐渐平息,云舟缓缓苏醒,见自己正死死抓着白术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松手:“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中毒者时常梦魇,是正常情况。”白术微笑,拿毛巾继续给他擦脸,被云舟接住:“我自己来吧。”
看到毛巾上的血迹,他愣了愣,什么话也没说,坦然接受现实。
“怕吗?”
云舟不解地看向白术,又看到自己被血浸湿的衣襟,轻笑道:“怕什么?我好歹也活了……活了十四年。”
“我是说死。”
云舟只是摇头:“如今我武功尽失,四肢乏力,生活尚不得自理,俨然与废人无异。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遗憾。大千世界,走此一遭,来去无憾。”
刘管事端着药走来道:“长老,药煎好了。”
“我不会让你死。”白术起身接过汤药,一勺一勺喂给他,“这是用于缓解痛苦的药,我在里面放了蜂蜜,喝起来不会那么苦。”
“你从医一生,就没有人在你面前死去吗?”
白术一愣,眸光黯淡一分,又转而道:“没有人能在我手里被无常带走。”
云舟窥见那隐藏于对方心底之事,没有戳破,只是接过那药碗大口喝下去。
白术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如何?”
云舟擦擦嘴,细品,蹙眉。
“有效果?”白术掏出记事簿准备记录。
云舟半晌才开口:“……太甜了,下次少放些蜂蜜。”
“我是说,有没有感觉毒性被压制了?”
云舟正要开口,便又是一口血咳出来,他面色苍白道:“你也看到了,除了齁甜,并没有任何效果。”
“无效便对了。”白术起身,“这不是一般的毒,此乃白落回,是慢性剧毒落回和上古奇毒雪上松的提纯物。医书毒经上都没有记载,我也只是二十年前偶然听人提起此毒而已。”
落回,慢性剧毒,中毒后浑身乏力,神志不清且伴有癔症;雪上松,急性烈毒,中毒后内力尽失,经脉逐渐溶逝。而白落回则是这两味剧毒提纯物的结合体。而如今已经找到了中毒的来源,配置出解药,指日可待。
“希望你,不要让我这个才活了十四年的人就这么死掉……”
“说了不会让你死。”白术抬手欲揉云舟的头。
云舟面无表情地躲开,又若无其事地将手里的碗塞他手上。
他愣了愣,有些尴尬地收手,继续研制解药去了。
等候回援的日子,除了喝药就是晒太阳。喝不完的补血药,吐不完的污血,短短半个月,少年已肉眼可见消瘦了两大圈,黑色树状条纹已经遍布全身,四肢各处开始出现暗红色淤青。他已经无力坐起,躺在草席上大口吐着黑血,眸光黯淡,俨然一副坦然面对死亡的心态。
深夜,云舟再一次吐完黑血后,擦去嘴角的血,用全身最后的力,爬至江肆七身边。缠满纱布的人已经昏迷了半个月,身上的伤口也不知愈合地怎样。
不过在这白落回的猛攻下,估计也恢复不到哪去。只是白术日日用金针给他续命,让他半死不活地苟全,若是他五感尚在,不知会在这无边无际的绝望里痛苦成什么样。
“白术曾问我这般做是否值得,不过是当初一时冲动做的决定罢了,哪有是否值得,只是人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罢了。你若是侥幸撑到山奈回来,待你活过来后,也不要谢我。”
“我曾遇过一人,他说一生很长,图的就是那得意须尽欢的几个时光。认识你的这三年,我也明白了此话的含义。”
回望相识那三年,最多的便是坐在阁前发呆,江肆七默不作声出现在他身边,挨着他坐下,两人沉默着,呆呆地望着流云和山雾。江肆七总会从兜里掏出一只油纸包,里面装着蜜饯,有时是饴糖,有时是甜饼。
起初,云舟以为他只是来套戚冰的消息,对他置之不理。后来实在忍受不了,与他大动一次干戈,刀刃挑破了油纸包,白色的饴糖撒了一地。江肆七只是默默一颗颗捡起来揣好,满眼委屈和惋惜:“不…喜欢吃糖吗……?”
“你是我的极少数。”云舟说着又是一口黑血吐出来,迅速拿痰盂接住,捂着胸口的剧痛,面色惨白地好似已经死了几天的样子。
草席上,那真挚而纯善之人静静躺着,纱布缠满全身,看不见面容。
云舟微微一笑,那笑容破碎而吃力:“其实,我并非不喜欢吃糖。所有人都说我是神童,能者多劳苦,天经地义。只有你和白术,把我真正当做一个普通的孩童,在乎我是否甘愿一生囿于这九阴幽缈之地。人生在世,难得一分真挚。此生无憾。”
透过烛光,幻象再一次出现。
江肆七拿着甜饼,有些不好意思道:“不喜欢吃饴糖,我想…些许是太甜了……这个甜饼是…我自己做的,吃点甜食…心情也会变好……”说罢,还羞涩地挠了挠后脑,憨厚笑着。
云舟回过神,那幻象消失了,喃喃道:“我并未怀疑白术的医术,我相信他一定能解开我们身上的毒。只是这些日子,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有些话现在不说,日后或许再难说出口。
“你们成年人,总喜欢喜怒不形于色,将最诚挚的情感隐藏于心,殊不知这样掩盖最真实的模样,跟那群戴着面具的凌峰人没有区别。”
“最后,你做的甜饼很好吃。”少年眸中出现点点泪光,“肺腑之言,所幸你听不见,只待魂魄消散,在天之际,你我重逢,再与你把酒言欢。”
云舟说罢,静静望着江肆七,不知自己究竟在期待些什么。坦白讲,方才这些话,作为一个不苟言笑的清冷少年而言,已经是极限。若是被人听了去,不知会羞赧成什么样……
“小孩可不能喝酒哦。况且,你还病着呢。”
回首望,见白术正端着两碗药,不知在身后站了多久。
云舟耳朵一红:“白长老,你走路没有声音的吗?”
“是你中毒太深,感知觉已经退化了,怨不得我听完了你的肺腑之言。”说罢,便将手里的药碗递去:“解药。”
“研制出来了?!”云舟欣喜,顾不得形象,奈何毒性压制全身,一激动便又是一口黑血吐出来。
白术皱眉,叹气:“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冒失。”
云舟苦笑:“你又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嘴毒?”
白术微笑:“鄙人虚岁四十四。”
云舟:“……”
“我先喂你喝,看看效果是否合意,再给他试。——这是你自己选的,你说的,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云舟沉默之际,就已经被眼前的人拿勺子一勺勺强行喂了下去。白术一脸期冀地看着他,见云舟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问:“感觉怎么样?”
“……甜了。”云舟幽怨着嗔怪道,“说了少放些蜂蜜,齁得嗓子难受。”
白术无语:“……江肆七做的甜饼,你倒说好吃。”
“那不一样。”云舟坐正,尝试运转内功,诧异地看向手心,只见手腕上的黑纹在逐渐褪去。又尝试着对着空气做了两套组合拳,眸含欣喜:“我的内力回来了。”
“嗯。”白术放下碗,走至堂中央,指了指自己:“尽管一试,我看看能恢复几成。”
“你确定要当人肉靶子?”
“你都当药人了,我有什么不好牺牲的。”白术不以为意,“再说,你一个将死之人,喝了我这药,就算毒全解了,那虚弱的身子又能恢复多少?”
“这可是你说的。”云舟蓄力,一掌击在白术胸膛上,没想到,药力实在太猛,恢复得实在太好,这一掌,竟直接将白术击飞出去。
白术重重落倒在地,喷出一口血。
“啧……”云舟愣在原地,“又没控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