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孩是你徒弟吧?方才可打的我好狠!让开,我杀了那个小孩,就不杀你了。”
夜川:“大胆贼子!休要动我徒儿一根手指!”
承辞安手里拿着刀,步步紧逼:“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你若还不让开,我便踏烂你的尸体去把那小喽啰揪出来,让他看着你的头被割下来,我再把他的头割下来。不是师徒情深么?我就发发善心把你二人的头颅一个挂东边,一个挂西边。让你们隔着院子东西相望,你看如何?”
承辞安动动手指,便又是三五十个鬼面人跳进来。
看样子,柳叶宗已经被包围了……
“如果你不让开,我的人,可就要强攻了。”
“师父!”云舟喊,“别听他的!”说着就要倒回去,被白术拉住。“白术,不要拦我。”
白术摇头,肃道:“现在出去,不仅你会死,暗道里的人都得死!”
“可那是我师父!”
“夜川阁主不会想看到你这个样子。”
暗道口的人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他用最温柔的语气喊:“好好活下去,来日方长。一定要快乐、自由地活下去。”
“感天动地啊!连我都要被你们感动了呢!”承辞安阴笑,“可惜了,我不能让你得偿所愿,你们——都必须死!”
“云舟快走!”夜川怒喊,奋起一跃,将手中的剑狠狠扎入东墙,与此同时,他的身体被无数雪白的刀剑刺穿。
他的双眼通红,带着一丝壮烈又决然的笑意。
“绝不…让你……伤我徒……”
弥留之际,他仿佛又看到那流云归鸟。画面中,阁楼上,一老一少的身影对坐,煎茶煮酒,对棋博弈。
-“你分明可以从此获得自由,活在她讲给你听过的风景里,为何最终还是回来了?”
-“天地虽自由,却有三无。无垠,无她,亦无你。”
他轻笑,如此,也好……如果命运可以被更改,他也愿意一辈子做夜川,做载着云舟的星河。他无儿无女无亲无故,云舟是他一手带大,便如自己的孩子一样。他一生未曾奢求过自由二字,就像他说的那般,世间没有是否值得,只有是否甘愿。
老者无力跪倒,身姿依旧挺拔,死死守着那方狭小的暗道口,俨然一座不倒战士的雕塑。插着无数刀剑的胸膛,和被鲜血染红的衣襟,这些从来不是败者的旗帜。
东墙脚下,暗道口前,老者屹立着,脸上挂着淡然,垂着眸,视死如归的眸光逐渐散去生机,眸中有三无,无惧,无怒,无憾,好似万物皆空。把人生当做一场梦,而死亡只是苏醒的起点,需要从容面对……
承辞安轻蔑一笑,却只听“轰隆隆”巨响,东墙坍塌,暗道口被永久封住,连带着夜川的尸首也被深深掩埋。熊熊大火越烧越烈,承辞安面色一变,骂骂咧咧逃出了禅室。
-
暗道内,云舟和白术沉默着,听外面的动静逐渐平息。
白术眸色悲悯,轻轻替他擦去眼泪。云舟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带着夜川阁主的那份活下去。”
云舟擦干眼泪,不舍地回头看了许久,最后跟上白术,一步步往出口爬去。暗道不见光,他也不知爬了多久,直到前方出现一道刺眼的白光,他们才总算从这场浩劫中脱了身。
柳叶宗被占领,朱雀阁已烧,禅室已毁,青泽被俘虏,夜川和玄儒牺牲……
原本还剩近百人,出来只有零星几人。
好似在阴暗的沟渠里呆了太长时间,如今总算重见天日,有一丝怅然若失感,不知从何处发泄。大难过后,所有人心情都十分沉重,宛若飞鸟匆匆掠过,落尽一片空白。
云舟沉默了一路,终于在看到山谷里一汪泉水后,叹道:“大难中死去的人,何尝不是幸运的呢?”
白术起初并不能理解他的意思,云舟这个奇怪的少年,历年来总能说出一些令人费解的话。仔细揣摩,大概明白活着的人,要在生离死别后迅速迎接生活劈头盖脸的挫折,不容许懈怠和松弛。而死去的人,则不需要考虑这些。
“白长老,死是一种解脱么?”云舟问道。
“从某种意义上讲,是的。”白术寻思道,“夜川阁主,也算脱离苦海了。”
云舟垂头,半晌才轻飘飘叹道:“那他真卑鄙。”
白术愣了愣,理解了这话的意思,心疼地看着他,少年单薄瘦小的身影孤零零的,就像干涸的河床边停靠着的一只破碎的木舟。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什么话也没说。
云舟抬头望向他,白长老这才发现他一直在隐忍着泪意。
“想哭就哭吧。”
少年只是别过头,淡然道:“哭能解决很多问题。但我不能哭。”
“我只是恨。”他悄悄握紧拳头,“我明明有能力杀了承辞安……”
白术也没什么好说的,只道:“那下次,待收复失地,承辞安交给你处理。”
云舟和常人不一样,比长者还活得通透,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但生离死别,人生常态,他到底还是太小,待经历得多了,自然就看淡了。
-
明阳山脚,废弃石窟庙里,供奉的是月神族神女行月。石像栩栩如生,额间一处新月,眸光温婉又悲悯。
据闻千年前,魔尊望离为夺取月神族至尊宝物月之镜,与神族大动干戈,牵连三界,扰得天下大乱。月神族神女行月以身献祭,倾全族之力封印了魔尊望离,平息了这场大战,魔族全族灭族,而神女则与魔尊同归于尽。
月神族神女的事迹不论真假,在世间广为流传。而石窟庙则是专门为神女修葺,庙内香火不断,百姓以此祈求太平。只是近年战火四起,石窟庙便逐渐荒废了。
“信我已经派人送往前线,宗主他们得知柳叶宗出事,定会赶回来。”云舟道,“只怕江肆七,撑不到他们回来了……”
白术看着躺在草席上的江肆七,还没验伤,就已经被这副模样惊得连连叹气。江肆七身上大大小小几十处刀伤,有深有浅,其中能致命的就有十几道。除去外伤,更有多处内伤,光内脏出血就有好几处。
“断骨能接,命能用金针一天天续,伤口也能慢慢愈合,但经脉和五感……”白术摇头,“只怕日后怕是个五感俱损的废人了。”
“我只能尽力救。若是山奈在,一定能让他恢复如初。”
云舟闻言,眸色一惊:“我倒想起来,他出关了?”
“他听闻宗门中事,便提前出关去前线了。”白术顿了顿,“山奈懂得回春术,能救将死之人于回春。我能做的,只有暂时吊住江肆七的命,待山奈归来,再进行下一步救治。”
“你是他的师父,为何不会这回春术?”
白术摇头,只道一句:“非习得便能施行。”
“此话何意?”
白术没有回答,只是轻叹一声,便起身背上箩筐,兀自进山采药去。只留云舟一人照看江肆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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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云舟与江肆七,倒真算是不打不相识。那时戚冰刚进赤焰炉“受刑”,听下人谈起有个名叫江肆七的人屡次三番要求见少宗主,被门童赶出去了。
江肆七不依不饶,表面配合,背地里竟从烟囱爬了进来,顺着密道进了朱雀阁,直接掉进了云舟的闭关石室里。
他挠着头环顾四周,在石室里鬼鬼祟祟。殊不知身后,剑光乍起,冰凉的剑尖悄然搭在他的脖子上,江肆七被吓得一愣,旋即屏住呼吸。
云舟:“你是何人?”
江肆七不敢动,也看不见来人的脸,只得硬着头皮:“中…中堂弟子江肆七……特来拜谒…朱雀阁长老……”
云舟不紧不慢:“找长老什么事?”
“小人心系少宗主安危……”
“是么?”云舟面无表情,手里的剑倒更下一寸,江肆七发出一声吃痛的惨叫,鲜血汩汩流下来,“你想替戚冰向长老求情?”
“是……少宗主…事关宗门命脉……”
云舟听得不耐烦,手稍施力,剑刃再下一寸:“你该如何向我证明你不是奸细?”
“千真万确……哎哟哟……”江肆七痛得眼泪都快下来,“如果不能……不能减刑……我替少宗主受也可以……”
云舟冷笑一声,收了剑:“只怕你还没见到她,就已经死在那里面。”
“为何?”江肆七捂着伤口,指缝里渗出丝丝血迹,转身见到来者是个小孩,顿时松了口气。
那口气刚松下来,又被迫紧张上去——只见稚童抬剑,目光坚毅,额间翎羽花印记灼然,利剑直逼江肆七心脏处:“因为赤焰炉的高温,不是废物能承受得住的。”
“赤焰炉?是什么……”
“呵,无知小辈。”云舟的剑更近一寸,距离扎进他的胸膛只差毫厘。
江肆七吓傻,但更多的还是忧心:“我…只是想打听一下少宗主的消息……这位少…少年……你先把剑放下……”
云舟冷声道:“她不需要你担心。你还是先担心一下你自己吧。”
说罢,云舟右手撤剑,同时左手朝他击去一掌,江肆七直接被那内力震飞,重重摔倒在地,一口鲜血随之喷出,便两眼一黑昏迷过去。
云舟一愣,上前探鼻息,松口气,还好没死。若是因为没控制好力度而将人打死,他怕是难辞其咎。
不过,此人跟他想象中的实力想比,简直弱爆了。原以为此人有胆量潜伏进朱雀阁,其武功至少能跟他过几招,没想到居然简单一掌就击溃了。
云舟无奈叹:“我只用了不到一成内力,便将你打吐血昏迷,中堂的人,这种病秧子都敢收,真是饿了。”
叹罢,弯腰,扛起此人,离开石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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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肆七睁眼时,发现自己被牢牢锁在大铁笼里,周遭逼仄而昏暗。铁笼外,赫然立着方才一掌将自己打晕的小孩,惊愕:“这是哪里?!”
云舟波澜不惊:“朱雀阁地牢,关押拷问贼人之地。”
“我真的不是奸细…都是…都是误会……”
“你方才的自证词,不能说服我。”云舟一字一句直击人心,“连柳叶宗最基本的规矩都不知,擅闯朱雀阁禁地,还说你不是奸细?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到底是谁?”
江肆七叹,颓丧着头道:“中堂弟子,无名小辈,因担忧少宗主,特来此拜谒朱雀阁长老,以求长老网开一面……”
“你这套说辞在炼丹房就已经用过了。”云舟手里的剑麻利地出鞘,剑光反射出江肆七惊恐的脸,“听腻了,也不能令我信服。”
江肆七下意识想挠头,才意识到双手被铁链锁住,动弹不得,扯得铁链叮当作响。他面露羞赧之色,像是被自己的行为蠢到了。
他小心道:“小弟弟,你年纪还小,自是不懂什么是幸福……待待你长大了就会明白,幸福…往往不是物质带来的。而是想做之事与想见之人互相…互相交印……”
云舟扶额,没眼看更没眼听。今日才真正体会到,原来人被蠢到无语,在一定程度下是会反怒为笑的。
“小弟弟,你在……笑什么?”江肆七不解。
云舟收回笑容,淡然道:“像你这样的人,活着应该蛮快乐吧。”
江肆七闻言,更加困惑:“此话何意……”
见云舟不答,又道:“若是弟弟能将你家长老请来,让我见少宗主一面,我自然会更快乐……”
云舟开口:“你当真如此想见少宗主?”
“对,少宗主的安危,便是我的安危……”
坦白讲,云舟有一些动摇,情义二字,他不太懂,只知道此物常有,但重金难觅。在这一面,他的确不及此人。但阁中有规定,不得任何外人打扰正在历练之人。他撤剑:“阁中有规,我不得违背。”
“或者,去找你家长老来,说不定能破一次戒呢?”
云舟冷笑一声:“我就是长老。”
江肆七不信:“小弟弟…还是莫要开玩笑了……你看上去不过才十二三——”
“十一。”云舟打断纠正道。
“十一岁?那更荒谬了……”江肆七不想跟他在这干耗,“你还是快些请长老来吧……”
云舟掀眸,目光灼灼,凝视着此人。一股压迫感强加在江肆七心上,令他感到惶恐。片刻后,云舟亮出长老令,金制的令牌上采用古老的浮雕技术,刻了一只栩栩如生的朱雀。
众所周知,柳叶宗制牌的材质是按照身份地位分配的,教司与少宗主所配是铜制,此前邯柳叶宗主所配是银制,而配金制的,只能是掌管柳叶宗命脉的四位分阁长老……
要说长老,其地位连宗主都无法动摇。而他只是个普通的中堂弟子,别说见过制牌,就连想都不敢妄想。
江肆七猝不及防见此长老令,大惊,随后擅自分析,片刻后,得出结论:“偷拿长辈的制牌是不对的……”
“爱信不信。”
云舟摇摇头,道了声“烂泥扶不上墙”,便转身离开地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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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席上,昏迷不醒的人浑身缠满了白色的纱布,只留了两个气若游丝的鼻孔。云舟时不时给他量脉搏,生怕他忽然死了。
云舟万万没想到,他最瞧不起的废物,凭一人单薄之力,竟能在那般境地下,单挑几十鬼面人。他不知道江肆七哪里来的毅力,但尚且能够理解戚冰了。
“中堂的人,也不完全是废物。”他喃喃道。
忽然一件披氅轻轻搭在他身上,回头,见祁羌正看着自己。
云舟面露尴尬,轻笑两声掩饰:“我说的废物…不包括你……”
“夜深了,云长老去休息罢。”祁羌道,“江肆七这里,我来照看。”
他没有应,只是问:“他过去也是这般爱逞强之人么?”
祁羌寻思片刻,颔首:“素来如此。虽然弱不经风,看起来不堪大任,但有自己过人之处。宗主曾言,江肆七霸气内敛,爆发力强,并非天资愚钝,只是缺个伯乐罢。”
“宗主慧眼识人,将他留在身边确是正确的做法。但江肆七是个忠情之人,此做法,不知是好是坏。”
祁羌微微一愣,又作淡然状:“罢了,由他去吧。”
云舟肃然:“你明知此乃大忌。”忽然又顿住,瞥了一眼江肆七,只见他呼吸急促,脑门上的汗水夹杂着血液,打湿了一大片纱布。
云舟赶忙给他量脉,眉头紧蹙:“他中毒了,快找白术来!”
“吾知道。”
顺着声音看去,虎纹白袍映入眼帘,白术背着箩筐采药归来,在身旁停住。祁羌见状起身拱手,便退两步离开此处。
云舟:“此毒是否能解?”
白术摇头:“此毒诡异无比,医书毒经里都尚未记载,应是凌峰派自行研制。若要制作解药,需要取他的心头血,结合症状进一步研制。”
“江肆七此般模样,再折磨下去,就没有解毒的必要了。”云舟顿了顿,“直接下葬吧。”
“我当然知道,只不过……”
“不过什么?”
“还有一种最简便也是最粗鲁的解毒办法。只要是毒,都可以用此法来解。”白术缓缓道,“用中过此毒并痊愈之人的血清作为药引给他服下,此毒便可自行解除。”
“废话,是个人都知道。”云舟幽怨地盯了他一眼,“中此毒之人需要解药才能痊愈,有解药还找什么药人?”
“还有一种办法,也是最不得已的。”
“说。”
白术踌躇片刻,道:“可将毒引至他人身上,取他人之心头血,配合他人之症状研制解药。”
云舟眉头紧蹙,思索片刻:“此法极为凶险,若是药人撑不到解药研制出来那日,便是两败俱伤。”
白术敲了一下云舟的头:“你在质疑我?”
云舟无奈揉了揉脑袋,便撩开衣袖朝他伸去:“好,我暂且相信你。”
“你这是何意?”白术一惊,“你要做药人?”
少年云淡风轻地点头致意:“所以,你更要在我毒发身亡前研制出解药。”
“你简直是疯了。”白术看着他那稚气未脱的脸,敲了敲他的脑袋:“我一定不会让你死。”
云舟手心被划出一道伤口,和江肆七的毒血融合。片刻后,他轻咳了两声,由内而发的寒意开始在全身的经脉游走。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开始运转内功,发现内力正在消逝。
“你必须,醒过来。”他看着手心,又看了一眼江肆七,还静静躺着,或许对外界的事情一无所知。
天色已经蒙蒙亮,云舟看向院内那一尊废弃的月神石像,眸光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