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谢宴死去消息的那一天,博维尔还在遥远的蓝纳星球里清场。
贴在耳骨上的微型通讯器传来一道细微的消息提示音,尽管服用过缓和的药物,但他的身体在不眠不休的连轴转了整整三天后依然不觉得如何疲惫,腰腹上的伤口已经短暂失去了痛觉,只有快速愈合的时候才会显出一种钻心难耐的痒意。
他站在肃黑色的战甲旁用手指点了点通讯器,这精巧细密的仪器自发贴紧了他的耳廓,将方才的消息重新又播报了一遍。
“元帅,请节哀。”机械的电子音不含一丝感情。
博维尔的眼睛扫过战场,他的靴子上沾了不知名的虫液,黏黏答答,有一些已经干涸的凝在了鞋底,抬脚的时候会拉丝,他问:“什么时候的事?”
系统没有起伏的声音传达仿佛直接连通他的脑部,一板一眼道:“严格来说,先生在三十五分钟之前已经失去了自主呼吸能力,心跳停止,医方在确立脑死亡后第一时间通知了您,不过您刚刚没有听到。”
也就是说,刚刚他还在机甲里面的时候,他的雄主已经在遥远的主星里停止了心跳。
鼻腔里都是闻惯了的虫液腥气,博维尔撕下衣服将腹部的伤口裹起来,摘掉通讯器在一地断肢残臂里沉默的站了许久,然后向辖下部属发布了收队的指令,操纵机甲回归分部交代收尾工作。
躺进修复舱之前他需要褪掉身上的所有衣物,身后的骨翅因为衣物摩挲的刺激而突兀的一下子展开,差点将旁边抱着药剂不懂得拉开距离的实习护士削成两半。
药物作用的原因,他的身体还处在极度兴奋的备战状态,尽管他的精神已经极度疲惫。
这一仗打得太惨烈了。
博维尔深呼吸了一口气,在战场中不停的重复着被损毁又迅速再生的过程,因为过度使用的鞘翅现在已经无法自行软化收拢,需要借助药物作用的安抚才能慢慢软化,他后背上撕裂的伤口淌下阵阵的血迹,却又因本人特殊的体质而快速的止血愈合,过程血肉模糊的看起来十分可怖。
那个戴着口罩的亚雌被吓得哆嗦不止,博维尔按捺住体内再次虫化的躁动,冷冷道:“如果你想被削成大小不一的块状的话,尽可以再站得近一点。”
门外来不及敲门就小跑进来的医务虫连忙道歉,抓住那只呆住的小亚雌往身后一扯,擦着汗远远的解释,“实在对不起元帅,这是我们医方的疏忽,莱纳不小心把这个没有经验的实习护士给安排过来了,我们会尽快给您换一只虫过来。”
暴动的鞘翅不受控制的拍上墙壁发出巨响,洁白的墙面顿时出现一道裂缝,摇摇欲坠。
义医务虫显然没料想到这种局面,一时间头皮发麻。如果早知道元帅可能会因为过度透支精神力而出现失控倾向,他们绝不会把他安排在这个临时的普通修护仓里。
但好在博维尔止住了恶化的状态,他极力忍耐,冰灰色的无机质瞳孔里压抑着彻骨的冷意,低声道:“你们的动作最好快一点,如果不想这个房间等下变成废墟的话。”
直到匆匆而来的老军医强忍着惧意将药剂推进博维尔的肘弯处,他体内的暴动因子才渐渐的平息下来,鞘翅萎靡下去,翅膜软化脱落,护士收拾掉房间里的残象,先给他的伤口处理消毒,再给他做各项身体上的检查。
博维尔望着修复舱里让虫不愉的莹绿色透明液体,声音里带着疲惫的低沉:“这次进修复舱的时间需要多久?”
护士拿着棉球怔了一下,恭恭敬敬的回答:“七个小时,元帅,您这次伤得太重了,甚至部分器官组织损伤缺失,需要先进行手术。我们现在的高级修复液已经用完了,只能委屈您先用普通修复液治疗,修复时间最少都要七个小时起步。”
如他所说,如果没有绷带阻挡,博维尔的内脏恐怕会直接从腹部里面流出来,普通虫受了这样重的伤早就死了,遑论像元帅一样还能走动说话甚至展开骨翅战斗。
从这里回去哪怕通过光圈也至少需要一个半月,他根本赶不上谢宴的葬礼。
当然,他赶不回去也无可厚非,不说威尔星系的多数平民都知道他和谢宴的婚姻早已经貌合神离,何况他远在蓝纳星球战事缠身,谢宴的家族会自行安排操办谢宴的葬礼,不会有人敢指摘他半个字。
博维尔点开全息屏,距离他收到谢宴死去的消息已经过去了有一段时间。陆陆续续的消息和新闻接踵而至,说的全是威尔元帅的雄主的死讯。
他登录私人账号,一条一条的往下翻,清理掉了所有媒体的消息报道和勋贵与族亲之间的慰问,看到了一条来自九天前发来的未读消息,被压在了一连串未读红点的消息框最底下。
谢宴:[图片]
消息里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张图片。
图片中也只有一个主角,那是一条小小的孔雀鱼变种,拥有一条十分瑰丽的尾鳍,在水箱的灯光映照下熠熠生辉,美不胜收。
照片的角落里不小心出镜了一截苍白的指骨,套着一枚银亮的素戒,几乎要从细瘦的手指上脱落下来。
每一条消息都相隔了好多天,再往上翻,那都是很久以前的消息了。
谢宴寡言喜静,在婚姻里与他相敬如宾,两人常日里并不如何联系,且他军务压身,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也鲜少真正的去点开过与对方的对话框。
药物的作用让博维尔平静很多,也让他的脑子难得有点放空。
他忆起了一些平时都不会想起来的事情。
八年前平泰主星的入侵一战里谢宴受了重伤,两人唯一的小幼虫死在那场暴乱里,谢宴开始变得沉郁不爱见人,那时候他们的婚姻就已经算得上是名存实亡了。
甚至后来因为战争原因,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面,这期间或许唯一的联系只有谢宴发给他的那张图片。而他并没有看到,也没能及时回复。
他不爱谢宴,他们之间也并没有什么感情。这也没什么好遗憾的,现在他们长达三十七年的婚姻终于因为其中一方的死亡而终结。
蓝纳星球是颚氏一族的最后栖息地,当初入侵平泰星的元凶已经尽数死于他们的围剿之下,也算是替他们死去的孩子报了仇了。
他应当不欠他什么了。
手指下意识往上翻了翻,忽然无意翻见条一个多月前谢宴发的消息。
谢宴:突然有点想见见你。
谢宴:我快要忘记你的样子了。
但是因为没有回音,那条信息孤零零的躺在那里,一个多月后才被看到。
博维尔的手指顿了顿,目光在那条消息上面停留了有好一会儿。他打上去几个字符,却又反应过来,这个账号的主人已经不在了,并且在家属拿到死亡证明的时候会自动注销。博维尔的目光有一瞬间很复杂,他把那几个字符删掉,关掉终端平躺下来,顺从药物作用闭上了眼睛,准备接受手术。
既然赶不及葬礼,那他回去后再去他的墓碑前看一眼吧,至少他们曾是这么多年的夫妻。
“元帅,”护士的声音传来,带着安抚的意味,由近及远:“请放松……”
博维尔闭上了眼睛。
回到主星已是四个多月后,因为军舰上携带着需要回归主星的伤者,无法实现不间断的连续性跃迁,军舰只能从威尔星系的边际加速赶回来。巨大的舰体表面质感厚重而带着微微的光泽,周围密布着一层看不见的保护罩,行驶中自带着浑厚的层层嗡鸣与压迫感,仿佛一艘不可抵抗的巨轮平缓的碾过天空表面。
那里面乘载着处在威尔星系尖端的战争兵器,是他们塔尔洛虫族世代自然筛选出来的骄傲和底牌,也是他们能够长久的立足于这一方之地的根本和保证。
博维尔是这群兵器的领导者。
从星舰上下来,他的身体早已经恢复如初,副官已经替他安排好了避开大众拥堵的路线,乘坐飞行器从不起眼的角落里离开。
他的述职报告和战后评估早就已经交上去了,从他们在蓝纳星球往回程走的时候,平泰主星的军队也开始出发赶往蓝纳星球。虽然战场上跑了一点逃兵,不过颚氏一族已经被基本剿灭,剩下的老弱病残被允许在那片土地上苟活——不过是作为奴隶,帝国版图扩张了整整一个星系,现在就殖民地的分配问题,议会估计已经闹翻天了。
副官点了点腕上的终端,对他说:“有两位大人发来慰问,要见吗,元帅?”
博维尔眼底闪过一丝冷嘲,头也不回道:“推了,不见。”
副官犹豫一下:“其中一位,是那位谢希尔议员......”
博维尔的脚步顿了一下,继续道:“不见,说我重伤未愈。”
谢希尔是谢宴的雄父。
副官应下:“好的。”
博维尔率先回自己在主星的军处住所拿了一点东西,离开前他环视了一下这方一目见底的单间,目光在窗台那盆金粉玫瑰上定了定,最终转身离开,回自己许久不曾回过的“家”。
那处房子可以算是他和谢宴结婚后就一直定居的住所,只是他们两个同时呆在那儿的时间算起来总共不会超过三年。
通常都是谢宴一个人在那儿住的,现在谢宴死了,那里也没人住了。
博维尔推门而进的时候管家机器人正在嗡嗡嗡的吸着地上的灰尘,围着围裙背对他勤勤恳恳的工作,博维尔走进来后它的上半身很快一百八十度旋转过来,略显粗糙的铁皮脸看起来不是很聪明:“欢迎回来,元帅。”
它小步朝门口滑过去,替博维尔脱下身上的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架上,然后又给他拿了一双质地柔软的棉拖:“需要给您来一杯热茶吗?”
棉拖一般都是为雄虫准备的,雄虫大多体弱且极易受伤,赤着脚在家里走上两步就会感冒,谢宴尤甚。博维尔盯着看了一会儿,没有搭理管家的那双棉拖。
管家的机械小脑袋吭哧吭哧转了一会儿,意识到他这是拒绝的意思,于是又勤勤恳恳的把拖鞋放了回去,转身要去给博维尔泡茶。
“不用茶,”博维尔按了按额头:“来杯咖啡吧。”
“好的,元帅。”管家的机械音里透露着一股莫名的欢快,脑袋上的蝴蝶结也跟着一颤一颤的。
这个小铁皮和现在迭新换代的最新智能管家相比,多少有些落后了,它反应时间很慢,每工作七小时就要休息一个小时散热,也听不懂太过复杂的指令,要是让它强行工作就会干烧处理器,一言不合就罢工。
最新智能管家可以主动分析主人的情绪,根据相应的数据做出反应,最起码的都还会假惺惺做出悲伤的表情对这位中年丧夫的寡虫说一句“您节哀”,而不是憨批的在厨房里一边放滚筒洗衣机音乐一边欢快的问他咖啡里需要放多少方糖。
但是不会有人丢掉它的,这毕竟是谢宴好些年前自己编写的程序,然后亲手做出来的机器人。
博维尔抿了一口管家泡好的咖啡,看管家回到方才的地方继续嗡嗡嗡的吸灰尘。把地面清理干净它开始着手清理鱼缸。
缸里的孔雀鱼行动迟缓,拖行着瑰丽华美的尾鳍,在小气泡里缓慢的游动,很吃力的模样。
博维尔想起谢宴发给他的照片,这条孔雀鱼还是他八年前送给谢宴的。
两人的小幼虫死后谢宴郁郁寡欢,他难得休假一天的时候便去给谢宴订了一条孔雀鱼送货上门,推销的那只虫老板把这条鱼夸得天花乱坠,说什么寿命长啦消耗少啦长得比别的变种都要漂亮更符合大众审美是店里唯一一只巴拉巴拉。
谢宴收到货时是什么表情他不知道,因为那天他才休了不到半天假就因急事被强行招回军部了。但是这条鱼确实被精心照顾得很好,它甚至比虫老板所说的年限活得还要长。
博维尔的手指隔着玻璃点了点:“把它装起来。”
管家清理鱼缸的动作一顿,随即道:“好的。”
谢宴离开之前对它下过指令,他死后这屋子里的一切东西,都随博维尔处置,卖掉也好,丢掉也罢,他没有什么东西是要强留的。
人也一样。
管家把孔雀鱼小心翼翼捞出来,放进袋子里,还贴心的留了一个不会出水的透气孔,再往上面打个漂亮的蝴蝶结,像个礼物一样递给博维尔。
孔雀鱼在里面翻了个跟斗,看起来动作更慢了,好像随时都会翻起白肚皮死掉。
博维尔皱了皱眉,伸手接过,临走前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停下来问了管家一句:“他走之前......有没有留过什么话给我?”
“没有,”管家恭敬的站在门口,和他三步远的距离:“主人在最后的二十六个小时里无法进食无法说话,已经陷入半昏迷的状态里,意识不清了。但他之前有嘱咐过我,在他走后这屋子里的一切都将任您处置。”
这样么...
博维尔不再言语,他披上门口的大衣,很快转身离开,副官还等在外面,见他这么快出来还惊了一下,小步跟上他的背影询问:“接下来您还有什么安排?”
博维尔平静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去墓地看一眼。”
就去看最后一眼。
开新文啦,攻大概第三章出来
本文“人”和“虫”同寓,头脑发昏的作者有时候可能会写岔,不过不影响观看
感谢每一个点开的小天使,鞠躬~
走过路过,有没有小天使有兴趣康康隔壁预收abo末世《沉没成本》呀嘿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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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最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