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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中王是个膀大腰圆、看起来孔武有力的汉子。
韩烨依稀记得自己幼时那会,这个叔父还算得上灵秀清隽,自从常住秦州后才渐渐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几乎可以扮作个胡人。
秦州自古民风彪悍,连建筑也雍容大气,关中王府又有皇帝的特允,更显巍峨,一路走来令姬发心底啧啧赞叹。
关中王本人却没什么显摆炫耀的心思,只是一脸忧心忡忡,进了屋便屏退闲杂人等,关切道:“宫中不是说殿下染了重病卧床不起,怎的忽然来了秦州?您这眼睛又是……?”
“劳五王叔挂心了。”
被姬发扶着坐下,韩烨先是一笑,“王叔与父皇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即使看不到,也能想象到关中王眼中的探究,他不紧不慢停顿片刻,微微张开手掌,姬发便塞了个茶碗在他手里。
摸索着饮下两口温茶,感觉到关中王的呼吸略微急促,已经有些不耐,他压低声音:“侄儿既然出现在秦州,您还有什么不懂的吗?父皇在朝中放出我病重不起的消息,自然是为稳住某些人。”
这当然不必他说,相比之下,关中王更想知道的是这个“某些人”到底是谁,以及韩烨秘密离京出现在秦州,背负的使命又与自己有没有关系。
可惜韩烨却没有继续吐露,转而一摸眼角,露出一点冷笑,“至于我这眼睛……自然也是拜那些人所赐。”
“什么?”无论真心还是假意,关中王都货真价实地做出震惊神色,“什么人如此狼子野心,敢戕害储君!”
面上虽如此,但实则他内心已经有了三分揣测,眼神也微微闪烁——
即使远在秦州,朝中的嫡长之争有多激烈,关中王自然一清二楚,二皇子已死,其余皇子不是年纪尚幼就是立不起来,未来新帝必然会在大皇子与太子之间产生,这几乎是人人都知道的事。
只是这一长一嫡间,大皇子出身显赫,有母家靖南侯府并一众勋贵撑腰,本人也是军功累累;韩烨虽有根基不足之嫌,但亲姐姐清河公主素来受宠得势,更是结了豫州这门亲事,为东宫平添三分助力,听说桓相三子也一向与清河公主关系匪浅。
两厢比较之下,竟隐隐是势均力敌的情况,说不清谁的胜算更大些,至于最重要的皇帝的倾向——
今上登基卅载,圣心之深之重,从来就没被看透过,对大皇子党的勋贵们是又用又疑,对太子也是动辄申斥,但又每每给韩漪超出规制的厚爱,实在叫人摸不准到底看好哪个。
这样扑朔迷离的局势下,即使有心急的朝臣选边站队,但真正有能量的重臣藩王们还都是不动如山,只等着风向再明确一点。
眼下已经开春许久,皇帝却没放大皇子回边关,而是留在京城任职,那头又派兵围了东宫,将韩漪下嫁豫州……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关中王原本觉着是大皇子胜出一筹了,谁成想韩烨忽然秘密出现在秦州。
“五王叔不必担忧,侄儿随身也带着良医,已经在慢慢医治了,并不打紧。”
韩烨摆摆手忽然出声,打断了关中王的思绪,神色一派轻描淡写,仿佛一双眼睛不值当挂心似的,只道:“王叔更不必多虑,侄儿途经秦州只是路过,原是要往凉州边关去的,暂借贵宝地歇歇脚罢了。”
他说着露出一个苦笑,“您也知道,客居异乡骤然失明,实在是处处不便。”
凉州边关,关中王的眼皮重重一跳,不动声色地垂目遮住内心的惊涛骇浪——大皇子被留在京城,竟不是皇帝要抬举他与太子斗上一斗?
须知大皇子起家便是在边关,加上有母家襄助,才在朝堂上风头大盛,不断与昔日的二皇子掰手腕,可以说凉州便是他的大本营。
如今皇帝将正主留在京城,却派太子秘密赶往边关,甭管是做什么,这背后的意味都够明确了!
看来老大是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忌讳——边关、兵权、夺嫡之争,种种相加在一起,关中王都不必多问,不就那么回事儿呗。
如此说来,太子此番特意上门,目的也就不言而喻了。
“殿下若有需要,尽管在我这一亩三分地歇着休养!”
关中王神色不动,只当韩烨是要借住,哈哈笑起来,“若是需要名医,也尽管告知下人们去延请!”
“多谢王叔。”
韩烨无神地看着半空中,面上露出些感激之色,“不过侄儿也不能拖延太久,还要赶去边关呢。”
说着,他迟疑片刻,又低声发问,“有一事想向王叔打听……”
话一出口却更犹豫,斟酌良久才道:“我一路奔波,与京中也没什么消息往来,不知我长姊……”
韩烨目不能视,身边却还陪着姬发与连峥两个耳清目明的,当下便注意到关中王神色微变,流露出些许尴尬来。
姬发不动声色一挑眉,拿眼神钉住连峥,自己则轻轻咳了一声,破例插了句嘴:“王爷勿怪,我们殿下与清河殿下姐弟情深,偏陛下前脚打发殿下离京办差,后脚就……”
他陪上一个笑,“您雄踞秦州耳目灵通,若有什么关于清河殿下的消息,还请告诉我们殿下一声,免得他整日挂心。”
出门在外人多眼杂,加上秦州除了关中王,还有个与颍川王勾结的太守李安之,姬发早就易了容,这会儿眉眼只与本相有三分相似。
关中王多看了这个突然插话的侍卫两眼,想到他跟连峥两人与韩烨一直不离身,该是亲密心腹,才收回目光沉吟片刻,紧盯着韩烨的面色,缓缓说道:“不瞒殿下,倒真有这么一条与清河相关的流言……”
流言?在场几人都不由凝神,连峥更是竖起耳朵,一个字也不敢听漏了。
“不知是哪个碎嘴的东西瞎嚼舌根,这话原也不该由我这个叔父来说,但既然殿下问起来——”
关中王拧着眉头,一脸不赞同道:“听说前些日子清河在宴会上格外嗜酸又犯了恶心当众干呕,不知被谁传了出来,说她、说她——唉!”
他一脸难以启齿的模样,径自摇摇头不吱声了。
心跳仿佛停了一瞬,姬发下意识去看韩烨,同时几不可察地在连峥腰间一点,制住他就要脱口而出的反驳。
“说什么?说我长姊水性杨花、珠胎暗结?”
韩烨转瞬冷下脸来,一副恼怒模样:“是谁这样胆大包天,敢拿这样的谣言来中伤帝姬!”
“唉,”关中王觑着他的脸色,口中叹道,“这流言近来在京中愈演愈烈,连我这秦州都听说了,那豫州……”
顿了顿,见韩烨不接话,他接着道,“豫州的小世子可就在京城等着成婚呢,也不知会不会因此有什么误会?”
原来这就是韩漪的后手!
当着关中王的面,姬发只能微微垂首,勉力掩饰阴沉难看的脸色。
先是顺水推舟把桓三弄去豫州,放在颍川王的眼皮子底下,再在京中散播自己珠胎暗结已有身孕的谣言,保管能传到小世子耳中。
未过门的妻子只是闺誉有损还是残花败柳,二者之间可谓天壤之别,何况韩漪这桩丑闻闹得人尽皆知,联想到皇帝毫无预兆地突然下旨赐婚——颍川王府必然疑心皇帝这是要拿他们当冤大头,替爱女肚子里的孩子找个拿得出手的便宜爹。
兼之韩漪与桓三的关系不是什么秘密,随意打听便可查到,他们自然以为皇帝不光是要颍川王府的小世子当这个绿云罩顶的冤大头,还把韩漪的“奸夫”弄到她身边去继续苟且!
三月底的春光正好,外头艳阳高照,明媚灿烂,姬发却从心底渗出彻骨的寒意,几乎克制不住地想揪住韩烨的衣领质问他:他姐姐究竟想干什么?!
一边是大皇子屯兵边关,怀揣着不可告人的心思,一边是颍川王府虎视眈眈,不断攫取朝廷的根基,再加上韩漪这一出,哪怕明日传来消息说豫州反了,姬发也不会觉得意外!
这岂止是在打豫州、打颍川王府的脸,简直是奇耻大辱!
以颍川王府的高傲跋扈,若能忍下这口气,那豫州早二十年便被禁军踏平了,还用等到今日进退两难?
韩漪趁着韩烨离京搞这一出,分明是要逼反豫州!
这女人真是疯了,姬发将盛怒之下微微发抖的拳头背到身后,缓缓吐出一口气,竭力克制自己。
然而出人意料的,韩烨面上的怒色却转瞬即逝,眨眼又是一派云淡风轻,只有紧绷的唇角泄出一点冷意。
“看来这桩婚事真是把大哥逼急了,前脚给我下毒,后脚就忙着拆散长姊的姻缘。”
仿佛这件事到底激怒了他,也令他彻底抛下顾虑,对着关中王直言不讳起来。
“大皇子?”
关中王做作地吸了口气,不复当年清瘦的膀大腰圆的汉子看起来有些滑稽,“殿下奉命调查的竟是大皇子?”
韩烨唇畔带着冷意微微一勾,被桌面挡住的手却不动声色地摸到姬发的衣摆,安抚地轻轻一拍,口中更是吐出惊人之语——
“王叔明见,实在是大哥不知从哪知道了父皇龙体欠安的消息,立刻就急躁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