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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分,林间小路的尽头出现一列车队,车轮压起阵阵尘烟,模糊了他们的来处。
“三秦碧树生春色,千里青山入暮云……”
马车里的韩烨深深吸一口气,嗅到些不明显的尘土味,心情似乎不错,“看来我终究与秦州有缘,无论如何都得来这三秦大地一趟。”
“照这么说,你这双眼睛倒和此地无缘。”
姬发撩着车帘眺望远处若隐若现的城池,随口揶揄他,“上回奉命巡视关中时就瞎着,这回还是瞎着。”
“有你这样戳人痛处的么?”韩烨嘴上这么说着,看神色却不恼,只握着姬发的一只手故作可怜,“我如今都落魄到这个地步了——”
“差不多得了,”仗着他看不见,姬发翻了个白眼,被握住的手也晃了晃,“这一路上你借着这由头作了多少回妖?”
打从离了晋州地界,没了被晋阳王发现的风险后,韩烨就再没消停过。一时要沐浴,一时要吃食,事事都得姬发亲力亲为地伺候着,真个是仗着双眼失明作威作福。
这些不太过分的事姬发几乎都从了,他也不是从前那样不通情爱的愣头青——韩烨看似是在折腾他,实则心底正是惴惴的时候,一是因为再度失明,再便是怕先前那场夜谈令两人之间生岀嫌隙。
他如今什么也看不到,不比从前细致敏锐,只能靠这些拿乔手段折腾折腾姬发,从姬发的顺从安抚中捕捉一点慰藉。
不过据姬发这些日子的观察,一味顺着韩烨也不够,非得时不时刺他几句,这人才会露出点“这就对了”的满意神色,心思真是复杂难测。
想不通索性就不去想,离前方的城池越来越近,已经渐渐能望到城门口的人烟,姬发撂下车帘,扭头去问韩烨:“咱们还住客栈吗?”
“不必,直接去关中王府。”
韩烨捉着姬发的手指把玩,口中淡淡道:“都说了是来拜会五王叔的,自然是直接登门更有诚意。”
“你到底打算如何说动关中王?”这个问题如鲠在喉了许久,姬发语气纳罕:“是他有什么把柄落在你手中了?”又换个姿势抻了抻在马车里蜷了许久的一双长腿,“还是你能许给他天大的好处?”
“都不是。”
韩烨微微一笑,“无论把柄还是好处,我要是有这个本事,还用得着在朝中夹缝求生这么多年?”
那就奇怪了,关中王堂堂一介藩王,又是皇帝情谊深厚的胞弟,会放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受用,跑来掺和这风云不定的夺嫡之争?
狐疑地打量几眼韩烨气定神闲的面色,姬发小声嘀咕起来,“就爱故弄玄虚……”
“我可不是故弄玄虚,”失明的人听觉更加敏锐,韩烨捕捉到他的嘀咕,低低一笑,“你答应我今夜再来一回,我就告诉你,如何?”
这些日子他动辄借着姬发贴身照顾讨些甜头,又惯会卖弄那张脸,勾得姬发没少与他胡闹。
一回想起来,姬发就忍不住在心底唾弃自己色迷心窍,分明从前对着多貌美的小娘子都坐怀不乱的。
“问你呢,如何?”
他不出声,韩烨就拿小指在他掌心里轻轻挠了两下,语中带笑,“就一回,你又不亏,我不也次次都投桃报李了么?”
说着又刻意压低声线,引诱道,“在下只想见识见识小将军的雄风——”
低沉的嗓音钻进耳来,其间潜藏的暧昧意味勾得姬发下意识浑身一绷,隐隐又有些腰酸腿软,只得一把甩开韩烨的手,抛下一句“去前头看看”就匆匆跳下车去,车厢里便传来男人止不住的愉悦笑声。
涨红着脸来到车队前方,姬发骑在马上,与连峥并排行着。
西北的风吹在脸上,吹散了那点浅薄的红晕,连峥瞥他一眼,“怎么不陪着主子?”
“他又不是三岁小儿,哪里就离不得人了?”
姬发故作若无其事地说着,又岔开话题,“这些日子也没见韩漪来信,不知京城形势如何。”
“算算脚程,豫州的小世子该到京城了。”
提起这事,连峥的眉宇间又浮上阴霾,语气也忿忿起来,“皇帝真是乱点鸳鸯谱,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能凑一块去!”
“嘁,人家毕竟都姓韩。”姬发撇了撇嘴,“真论起来,在皇帝心里,你才是和韩漪八竿子打不着吧?”
“我哪里敢有此奢望?”连峥一瞪眼,“哪怕是桓三公子也比这个闻所未闻的小世子强啊。”
“咦?”
提起这茬,姬发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桓三本人可就在豫州呢,听闻这消息也没什么反应?”
他咂摸两下嘴,觉着不大对劲——京中人人皆知桓三与韩漪关系匪浅,以时下对女德的苛求来看,绝对是不清不白的。韩漪要真打算嫁去豫州,又怎会让桓三出任这个豫州长史?
再怎么说,把自己的“奸夫”放在夫家也太过分了吧?
何况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好事者,哪怕颍川王府从前远在豫州,不清楚韩漪与桓三在京城的“苟且”,眼看着都结亲了,那点子风言风语难道还传不到豫州去?
拧着眉头琢磨一阵,姬发越想越不对劲,径直掉转马头回到马车上,向韩烨提了自己的疑虑。
韩烨却早想过这一点,但毕竟事关姐姐的声誉清白,也不好同姬发提,这会才沉吟着吐露自己的分析:“我怀疑这就是长姊放任我将桓三弄去豫州的原因之一。”
“什么意思?”
姬发的眉心不由蹙紧,“就算是韩漪,这样行事也未免太猖狂了,那是颍川王府,又不是朝中随便什么阿猫阿狗,她就不怕两边结亲不成反结仇?”
打从颍川王本人起,豫州从上到下都是跋扈傲慢的做派,这一点从他两次窥视汝阳郡主,以及韩烨转述除夕的家宴风波都可以看出,想来是绝忍不下这口气的。
但韩漪激怒豫州又有什么好处?分明他们和皇帝的打算都是分化大皇子党与豫州,如今韩烨身负秘密歼灭大皇子私军的要务,正该是稳住豫州的时候,韩漪却……
“恐怕她不止筹谋了这一条,”韩烨面露思索神色,缓缓说道,“此事也没你想得那么严重,说实话,长姊的名声一向不佳,这桩婚事实际与她本人如何没有太大关系,只代表着父皇将最宠爱的女儿嫁予豫州,颍川王府既答应下来,想来心底也有准备。”
他忍不住露出一丝冷笑,“闺誉清白的帝姬也不是没有,可要是由得豫州挑选,你信不信,他们还是会选长姊。”
这倒没什么稀奇的,韩漪身上的政治价值是十个清清白白的帝姬捆在一起也望尘莫及的,扪心自问,换做是姬发自己也会选韩漪——大不了婚后多纳些妃妾,颍川王府又不惧怕金枝玉叶的威势。
“那韩漪来这一出就更奇怪了。”
姬发搓着衣角琢磨,“既令豫州方面不快,又不能改变朝廷与豫州修好的形势,反倒是夫家可能因此记恨慢待她。虽说她也不是在乎这些的性子,但总觉得是无用功。”
“所以长姊必然还有后手。”
韩烨语气肯定,一时却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后手,只能又陷入沉思。
连他都想不出来,姬发一向有自知之明,索性把这个问题留给智计卓绝的太子殿下,自己又跳下马车,策马兜风去了。
前方就是长安郡,也是关中王府之所在,素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更是北方数得上号的繁华城池,极目远眺,已经能看到城门处的人潮熙攘。
待车队行近,顺利进城,姬发更是瞧街道两旁的热闹景象瞧花了眼。
这样一座百年古都,沉淀着别处不常见的厚重底蕴,关中王府就巍然立在长安郡中央,几乎占了大半条街,可见皇帝对胞弟的看重。
马车缓缓停在王府门外,连峥亲自上前叩门,向下人递上一枚东宫的信物,隐晦道:“我家主人从京城来,途径长辈府上,特来拜会。”
那下人拿着信物回去禀报,不一会儿,就听见大门内一阵纷乱又匆匆的脚步,竟是关中王本人亲自出来迎接。
姬发微微挑起半边车帘,露出韩烨的小半张脸,关中王便瞪大了眼,又极克制地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称呼,“……竟真是您?!”
隔着一道车帘,四周也没有旁人,韩烨毫不掩饰地侧过脸来微微一笑,“侄儿特来拜会五王叔。”
一向粗枝大叶的关中王盯着他无神的双眼,嘎的倒抽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