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韩烨的话仿佛一道闷雷,炸响在静谧的关中王府内。
关中王双目圆睁,一脸惊愕,“陛下、陛下龙体有恙?”
意识到他最关注的竟不是韩烨话中直指的大皇子,姬发瞳孔一缩,骤然反应过来——
韩烨这一番作态,根本不是要在关中王面前贬低大皇子,或暗示皇帝更属意他继位,而是状似不经意间透露出皇帝龙体抱恙的消息!
关中王能有今日,全是因着皇帝胞弟的身份,无论是广阔的封地还是起居出行超出规制的殊荣,这一切都将在皇帝殡天之后烟消云散。
他此刻是今上的亲弟弟,未来却只是新帝一个可有可无的叔父。若说世上有谁最真心实意地期望皇帝能长命百岁千秋万代,大约非关中王莫属了。
而眼下他最大的倚靠终于来到人生的暮年,听韩烨话里的意思,若只是些小毛病,大皇子焉敢这样不安分?
关中王已不能再超然于朝堂之外,他必须要做出选择——皇帝在重病之际派出韩烨亲往凉州铲除大皇子的根基,该选谁还用说吗?
姬发怔怔出着神,旁边的韩烨却仍在专心致志地做戏,面上恰到好处流露出一丝失言的懊恼和苦涩。
“殿下难道还要瞒着我吗?”
关中王神色焦灼,“我与陛下一母同胞,素日如何您也该看在眼里,便是陛下病重,我也绝不敢有二心!”
他这般言辞恳切,韩烨踌躇片刻,像是终于下了决心,压低声音说道:“王叔该是知道的,父皇近年来沉迷丹道,又尊了九华山上的青阳道长为座上宾,凡是龙体有恙,轻易不爱让太医诊治,反而大量服食丹药。”
这是满朝皆知的事情,然而在此之前从未听说皇帝有什么头疼脑热——纵观靖朝列位先皇,今上也算得上其中勤勉的那一批,登基至今甚少休朝。
“难道是陛下被妖道迷惑,小病拖成了大病?”
韩烨微一颔首,面露痛恨之色:“我也曾劝过父皇,但父皇待我一向……”
他苦笑一声,“王叔想必也清楚,我屡次劝谏,却让父皇更恼怒,动辄便是一顿申斥。”
“如今陛下病情到底如何?”关中王心心念念的只有这一点。
沉默片刻,韩烨摇了摇头,“我也不瞒王叔,我出京时,父皇还勉强能起身,因此朝中也没什么风声。”
顿了顿,他又道:“王叔该有朝中的消息——大哥与靖南侯府还没什么动作,想来是父皇还撑得住,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做出什么动作。”
是了,关中王一颗惴惴的心稍稍回落,朝中近来除了皇帝忽然派禁军围了东宫,又赐婚清河外几乎称得上风平浪静,想来是大皇子虽得了消息,但皇帝也还强撑着没流露出什么颓势,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现在想来,派兵围东宫一来是为掩饰韩烨的去向,二来未尝不是一种保护,叫朝臣们以为太子又一次失了帝心,从而暂时将韩烨从漩涡中隔离开。
“既如此,殿下接下来是什么打算?”
关中王露出关切神色,“您这眼睛……贸然前往凉州,是否有些冒险?”
至今也不肯吐句话……韩烨仗着自己目盲,理直气壮地出着神:大约还是举棋不定,拿不准到底押宝在哪边,是觉着如今大哥在京中,总能近水楼台先得月,万一父皇忽然间“山陵崩”,自己必然鞭长莫及,自古倒在登基前夕的太子还少了吗?
“再冒险也得先解决边关的事。”
韩烨微微一笑,仿佛并不把眼疾放在心上,坦言道:“临行前父皇赐我凉州边军的半枚虎符,只要顺利抵达凉州见到陈玄明,保证五万边军不出乱子,我便可立即回京。”
“就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他的语气轻描淡写:“还有长姊坐镇京中呢。”
“清河?”
关中王神色中有一丝怀疑,“她一个妇道人家,恐怕独木难支吧?”
他没说口的是,此时京中关于韩漪的风言风语简直沸反盈天,要不是皇帝一向偏宠,大约早有御史上书弹劾了。
“王叔尽管放心,”韩烨淡淡道,“这点子流言蜚语要是能动摇我长姊,那她也是白费了父皇这么多年的恩眷。”
他如此自信,关中王也就只能抱着将信将疑的心思留他暂住下来,无论如何,韩烨总是皇帝属意的继承人,又手握半枚虎符——便是起事也有资本了。
回到关中王安排的住处,始终默不作声的姬发冷下脸来:“韩漪到底想干什么?!”
一想到那则自导自演的流言,他就觉得心底有火在烧——狗屁的大皇子,他要是有这个本事能算计到韩漪,也就不会有这么多年跋扈张扬的清河公主了!
“你先静心。”
韩烨的脸色也不大好看,摸索着抓住姬发的手,拇指压在他脉门处安抚地揉着,“我了解长姊,她再权势熏心,也干不出令天下陷入战火的事。”
“你真的了解她吗?”
姬发冷笑一声,“你们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你比谁都清楚,韩漪的行事常常连你也看不透,她到底干不干得出这事,我看也未可知!”
不待韩烨回答,他继续说道,“颍川王的傲慢连我这个远在江湖的草民都知道,皇帝特意要他的嫡孙入京以作制衡,可见他对小世子是看重的。韩漪敢这样打小世子、打颍川王府的脸,令他们为京中耻笑,颍川王能忍得了?!”
“韩烨,”姬发语气冰冷,“你敢摸着良心说韩漪想不到炮制这则流言的后果?”
他的话令韩烨陷入长久的沉默,一旁的连峥也面色难看——即使心悦韩漪,眼下他也没法替韩漪想出一个合适的借口开脱,何况情爱之前犹有家国,一旦豫州被逼反,韩漪便是天下的罪人。
“我现在就传信京中。”
良久,韩烨深深叹了口气,语气难掩疲惫,“无论如何,我们现在鞭长莫及,若豫州真的反了,至少要保证边关不能乱。”
只在中原燃起战火总好过天下大乱,万一北边的匈奴人趁虚而入,史书上的前车之鉴比比皆是。
他说得在理,姬发也没有反驳,只是冷冷看一眼连峥,目光又落回韩烨面上。
“韩烨,我不想骗你。”
或许是明白自己已没法阻止,姬发只是慢条斯理地转了转手腕。
“颍川王若是真的反了,无论最后朝廷能不能平叛,”他勾起一个冷笑,“回京后我必会杀了韩漪——”
“这一回,我的剑可不会偏出分毫。”
韩烨却只是满面忧虑,敛眉不语。
*
京城,公主府。
“殿下,送走御使了。”
阿姒悄无声息地进屋,跪在榻边,神色略带担忧,“您真不打算停手吗?”
京中关于韩漪未婚先孕的流言愈演愈烈,往日荣宠非凡的清河公主几乎到了千夫所指的地步,连皇帝都没法扼制,只得派了宫中内侍来“管教”一二。
实则那位御使通晓医术,此行不过是来替皇帝确定韩漪究竟是否有孕——宫中已经连惯常替韩漪请平安脉的太医都不相信了。
“都到这会了,还怎么停手?”
榻上的韩漪神色自若,仿佛外头已经被骂得狗血淋头的人不是自己,只是淡淡一抬手,让阿姒扶她起身,又理了理鬓发。
“闹到这份上,如今是骑虎难下啦。”
她懒懒一笑,“不过便是可以,我也绝不会从这头猛虎背上下来。”
“可颍川王若真反了……”她如此坚决,阿姒面上的忧色更重,“今早传来消息,小世子上奏称自己在京郊跑马时不慎跌落摔了腿,请求暂缓婚期。”
早不伤晚不伤,偏偏是这会儿,可见颍川王府就快有动作了。
“咦?”
韩漪讶然挑眉,又笑了一声,“他不是见过我的画像后惊为天人么,怎么这就忍不了了?”
“所以说,男人总是看不到自身的短处——我还没嫌弃他后院里那一堆姬妾和庶子呢。”
“奴婢只是想不通殿下为何如此自毁。”阿姒还想再劝她,“您想要豫州起兵造反总有您的打算;但世人对女子本就苛刻,您云英未嫁却落下这样的名声……”
“名声?”韩漪倏然一乐,掩唇笑道,“那玩意儿我不是早八百年就没了吗?”
“阿姒,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她眉眼弯弯,托着腮望向外面的春光,兴致盎然道:“我这□□的名声早就传遍天下,人人都知道公主府内养了一群面首,颍川王府连这都能忍,却忍不了我怀孕——他们该不会以为我养着这群郎君是图好看吧?”
想到方才的宫中御使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韩漪又笑起来,“那个老不死的也是,确认我没有怀孕又能如何呢?我把自己架在火上烤,难道豫州还能因为他言之凿凿就信了吗?”
“阿姒,我筹谋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天。”
榻上的宫装丽人起身走到窗边,从窗棂下已经露出衰败迹象的花丛中掐下一朵虞美人,放在鼻间深嗅一下,低头拈花微笑。
“大靖安稳了太久,也腐烂了太久,不燃起一把熊熊烈火,又怎么能不破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