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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下过大雪,不过几个时辰,从主殿到宫门的路已经清扫干爽,叫主子们一点脏污也不会沾上。
韩漪拢着手炉走进殿来,眼神从桌边的韩烨身上溜过,又落在歪靠在炭盆旁剥花生的姬发脸上。
姬发的脚还搭在凳子上,一手握着一把花生,另一手两指一搓就搓出几粒花生仁,空壳随手扔进炭盆里,发出噼啪两声轻响。
“你们倒是悠闲。”
韩漪立在门边说着,阿姒跟在她身后,上前来替她解了身上的大氅,同手炉一起接过来递给东宫的小宫婢,韩漪才消停地慢慢走到炭盆边,伸出微凉的手烤火。
“这大冷的天,殿下不在屋里呆着,怎么有空来东宫指教?”
韩烨还未说话,姬发微微抬起头,似笑非笑看着韩漪美艳的脸庞,眼神从她心口处瞟过:“看来身子是大好了?”
最是识眼色的伏安公公早就遣散了下人,留自己一人守在外头伺候,殿里没有外人,韩漪噗哧一笑,递来一枚秋波,“你刺的剑,好没好你心里没数?”
姬发嗤了一声,不再接话,韩烨顺势招呼,“长姊来得正好,才炖好的药膳,驱寒暖身,快来用一点。”
“还是阿烨会疼人。”韩漪袅袅走到桌边,俯身舀了一勺膳汤送入口中,又一脸嫌弃:“半点儿滋味都没有。”
“殿下喜欢有滋味的?那得直接喝药啊。”
姬发阴阳怪气地挤兑她一句,旁边的阿姒脸色一沉,被韩漪用眼神止住,姬发换了个姿势,懒懒道:“您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还请直说,没事就早些回自己宫里吧。”
“小将军好大的口气。”韩漪毫无恼色,笑盈盈瞥了眼韩烨,“我来我弟弟的宫里坐坐,轮得到你来赶客?”
她意味深长道:“怎么,如今东宫是改姓姬了?”
“长姊言重了。”
韩烨看一眼姬发,随口打起圆场,“他也是关心长姊的身体,这天寒地冻的,这几日宫里人又多,仔细冲撞了。”
“得了吧,别扯那些没用的。”
韩漪挥了挥手,撑着下巴看向弟弟,“我来是问问你,过完年该换新的长史了,你是什么打算?”
她说的是朝廷指派在各藩王府中的长史,既是朝廷指派,可想而知有监察藩王的职责。这职位一向里外不是人,因为远在藩镇易被皇帝疑心,又因是朝廷指派,易被藩王架空打压,也没什么实权。
长史既有监察职责,为防与藩王勾结,靖朝惯例是三年换一任,今年恰好正值换任,过完年后任命就要颁下去,正好让新任长史们随着藩王去封地。
这个官儿不好当,但也有些不可言说的妙处,至少油水绝不会少,兼之又急迫,这几日朝会上一直争论不休,就没消停过。
“我能有什么打算?”
韩烨语气淡淡,亲自给她倒了杯茶,“除了那三位,其余王府的没必要争,然而那三头也不是好争的。”
具体是哪三位自不必多言,韩漪轻嗤一声,托着腮若有所思道:“晋阳王叔那儿没什么好说的,有没有都是一个样儿,他待我热络得很,打从受伤后礼就没断过。”
韩漪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因为二皇子的死更让朝臣警惕三分,虽然外人也不知到底与她有没有关系,但公主府在朝中更加炙手可热是肉眼可见的。
“五王叔那边倒是可以运作。”韩烨平静地接着分析:“但我估摸着希望不大,父皇待五王叔是又用又疑,大约会派个心腹去。”
“派谁呢?”韩漪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与他商量,“他信得过的也就那么几个,哪个都不像是能放出京去三年的。”
“齐同泰吧。”
韩烨思忖片刻,报上一个人名,旁听的姬发眉头一皱,露出不解神色。
看他一眼,韩烨主动解释道:“齐同泰是御史台监察御史,为官耿直,朝中被他弹劾过的官员没有一百也有五十,虽然人缘不佳,但父皇一向喜欢他,曾数次称赞。”
“也够烦他的。”韩漪嗤笑一声,“可没少在御书房里私下骂,芝麻大点事都来上奏。”
“他不就喜欢这样的纯臣吗?”
韩烨意有所指,上一位声名斐然的纯臣还是前皖州太守王丞千,如今已是天下皆知的贪官,只等着明日问斩了,“我看父皇现在对这些纯臣都得起几分疑心。”
“齐同泰是有可能,大理寺的方济善呢?”
韩漪眼珠一转,又问道。
“方济善不可能,他本来就是秦州人士,刚出了王丞千这档子事,父皇敢放他回秦州当地?况且还是出任长史,关系太复杂了。”
姐弟俩又提了两三个名字,各自一言一语地否决了,韩漪才最终叹了口气,“那估摸着就是齐同泰了,他如今是正七品监察御史,做三年长史回来,要是没出岔子,就能总领御史台了。”
姬发素日从没听韩烨提起过这个齐同泰,想来并不是东宫一派,他插话道:“你们要拉拢这人吗?”
韩烨未答,韩漪先笑出了声,“你傻啊,要拉拢也不是现在,我们同五王叔井水不犯河水,齐同泰能安安稳稳回京再说吧!”
她笑完,忽然又想起什么,扭头去看阿姒,“我记着齐同泰的儿子……?”
阿姒看了韩烨和姬发一眼,冷冷答道:“齐公子最近被清音坊的碧云迷住了,是我们的人,他想给碧云赎身作外室。”
“外室?”
韩漪冷笑一声,“真是妾不如偷,男人……”
顿了顿,她吩咐道:“去问问碧云怎么想的,她要是愿意就随她去,若不愿意,想法子继续把齐同泰的儿子拿捏住,留些把柄。”
“是。”
姬发听着她的话,疑道,“清音坊也是你的?”
“不是。”阿姒代韩漪答道:“我们只在京中的欢场安排了些自己人,殿下并不沾这些生意,姑娘们也是自愿的。”
姬发不大相信,“哪有女子自愿入风尘的?”像他阿姐,若是有的选,必然不会卖身。
“那你可想岔了。”韩漪淡淡道:“世道如此,大多数女子想要获得什么都得靠男人,她们有比清白更想要的东西,正如你姐姐当年比起清白更在意你,人家自然也有豁出清白也要办成的事儿。”
提起此事,姬发的脸色就不大好看,韩漪瞟他一眼,语带讥讽,“我就恶心你们男人这一点,连你这个弟弟都对姬芸失了清白耿耿于怀,还指望她一个女子能看开?”
她冷嗤一声:“假慈悲罢了。”
“长姊。”韩烨拧眉打断她,韩漪翻个白眼略过此事,又说起长史人选:“五王叔那儿估摸着就是齐同泰了,豫州怎么说?”
这才是她今日来最重要的事,旁的都好说,但颍川王牵扯到将军府旧案,不知韩烨有没有别的安排,商量好了免得相冲。
韩烨却神色不动,只道:“今日朝会上也提起豫州长史的人选,我看父皇的语气,心里大约是已经定下了。”
韩漪有些惊讶,诸藩王长史中最紧要的便是颍川王府的长史,每回为了人选都吵翻了天——豫州想要个自己人去,免得碍手碍脚,其余派系也各有各的心思,东宫虽说从前未插手过,但今时不同往日,韩烨已经站到台前,不可能不打这个长史人选的主意。
“倒未曾听父皇提起……”
韩漪若有所思,这倒没什么,皇帝再宠她也有底线,这种涉及藩镇的事轻易不会泄露,但探探口风倒不算逾矩,她一边想一边问道:“你觉得是谁?”
看她一眼,韩烨面不改色:“父皇对豫州的心思谁不知道,才出了王丞千和二哥这档子事,第一条无非是靠得住。”
然而皇帝信得过的无非就是那几个人,刨去一个齐同泰,其余人也是各有各的不妥,饶是以韩漪的眼光,一时也想不到皇帝到底想派谁去。
她兀自沉吟着,姬发跟着想了会儿,眼神不经意从韩烨面上瞟过,看到他微微翘起的唇角,心头忽然一凛。
这表情他不是第一次见,韩烨算计人时就是这模样,他要算计谁?韩漪吗?
正发着呆,韩烨的目光回望过来,眼中闪过一点不可察觉的笑意,口中却一本正经道:“我想着,豫州长史这个人选,与其说是要信得过,不如说是要找个万不会与颍川王府同流合污的……”
“那不如找个和颍川王有仇的。”
姬发喃喃接上一句,韩烨立时抚掌含笑,“然也,这仇越大越好,最好是那种断其臂膀的仇怨,不过这样一来,也要防着颍川王寻仇,直接将人弄死在豫州——”
心中浮现一个名字,姬发惊骇地去看韩漪,果然见她冷下脸来,目光如剑般看着韩烨。
“咦?这么一说,我倒有个人选。”
韩烨对姐姐的怒意恍若不觉,唇畔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桓家三郎不是才在皖州案中立了奇功么?我看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他偏头看向韩漪,温润一笑,“熬三年回来可更是简在帝心、前程似锦了,长姊觉得如何?”
殿内一时凝滞下来,韩漪垂下眼去,纤长睫羽微微颤动着,遮掩住眼中的情绪。
半晌,那双红唇微微一翘,韩漪慢慢抬起脸,伸手将鬓边的碎发挽到耳后,冲韩烨露出一个笑。
“这可真是一份大礼。”
她抬手替韩烨理了理并不凌乱的衣襟,涂得鲜红的丹蔻在葱白指尖上如血一般夺目,娇软的声线藏着一丝冷意,幽幽道:
“阿烨可真是叫我又惊、又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