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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殿下慢走,您仔细脚下。”
伏安公公一路殷勤地送出来,又陪着笑目送轿辇慢慢远去,才呵出一口腾腾的白气,转身又进了东宫。
阿姒替韩漪扯好大氅,确保一丝风也钻不进去,束手沉默地跟在旁边。
韩漪若有所思地撑着脸,任几个小黄门抬着轿辇摇摇晃晃,待走出几十步,才忽然笑了一声。
“让三郎去豫州,亏他想得出来。”
冬日暖阳融融地照在身上,韩漪舒适地眯着眼瞧了眼天边,唇畔勾出个真心实意的笑来,“也忒阴损了。”
“看来紫宸殿的消息是真的。”阿姒侧脸看着她,“任命诏书还未出,殿下要阻挠吗?”
韩漪懒洋洋地摇了摇手,“阻挠做什么?这主意连父皇都要拍案叫绝,有王丞千的事摆在眼前,相府与豫州绝不会联手,桓相又坐镇朝中,三郎必不会在豫州境内出事——那可就真撕破脸啦。”
她说着,忍不住又笑起来,喃喃道:“真是坏心眼儿。”
“三公子此去必不太平。”
阿姒平静地分析,“颍川王府若要动手,上任路上、返京途中都是机会。”
“那就是桓家的事了。”韩漪漫不经心地伸出手,对着阳光端详自己指上的丹蔻,“桓相那个老狐狸不肯松口投奔我,那就让他担惊受怕去,难道我会为了这点儿事同亲弟弟对上?三郎可还不是我的驸马呢。”
她提起自己的婚事一脸冷淡,阿姒却皱起眉头极不悦的样子,“紫宸殿怎么会动这样的心思?”
“女大当嫁么。”
韩漪语气讽刺,“这些年他拿我的婚事做了多少文章,又有多少人盯着我的驸马之位?你忘了前几日忠顺伯府的事儿?”
几日前忠顺伯夫人办了场宴会,特意托宫里的娘娘给韩漪送了帖子。宴会席间故意打翻茶盏,让下人引韩漪去换衣裳,又安排了个男子打算“误闯”进来。
若非阿姒提前截住了人,一旦闹将起来,又是一桩京中的谈资。
“哎,他们安排的是谁来着?”提起这茬,韩漪才想起来问问。
“是忠顺伯夫人的娘家外甥。”阿姒语气冰冷。
韩漪想了一圈才想起来,“他爹在五寺衙门吧?我记着是个六品官儿,才从南边调回来?”
她嗤笑一声,“真是打的好主意,这头误闯进来,那头再来个人撞破,打量着我为了名节就得嫁给他?做什么梦呢?”
阿姒面色冷凝,这实在是个蠢得不能再蠢的主意,只有这种才进京没有根基的人家敢做这样的白日梦,以名节胁迫帝姬下嫁。
“忠顺伯府也是,我记着他们府上的老太太也是个人物,怎么娶了这么个主母?家世不显便罢了,连娘家人都拿捏不住?”
阿姒淡淡看她一眼答道,“忠顺伯当年就是中了这招。”
“哈?”韩漪一愣,随即乐不可支地笑起来,肩头耸动不停,半晌才平复下来,抹着眼角道:“我就说么,原是打算一招鲜吃遍天啊。”
轿辇晃晃悠悠地走着,她又兀自乐了一会,才随口吩咐:“安排的是他们家次子?断他一条腿,做成酒后斗殴的样子,给他们长长记性,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
“也不是我小气,”韩漪翘起唇角,“真要如他们的愿,嫁也就嫁了,就怕我愿意,紫宸殿也不愿意,那可就不是一条腿的事儿了。”
阿姒应了下来。
“你说怎么总有这样的人,以为自己一遇风云便化龙了。”
堆积的碎雪在阳光下反射出眩目光芒,韩漪的目光从上面瞟过,扭头看一眼来时的路,“以为自己戳了我的心窝子,能拿捏住我?”
她微微一笑,拍拍扶手示意停轿,阿姒扶着她从上面下来,往不远处的毓安宫走去。
内侍们远远跟在后头,韩漪偏头贴着阿姒的耳畔轻声吩咐:“给三郎送个信儿,让他早做准备,到了豫州,先前嘱咐他的事就开始办吧。”
阿姒眉目不动地应了一声。
“他要是还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儿,你告诉他,不破不立,一日不削藩,他想要的就一日不可能实现,七国之乱的例子就在眼前呢。”
韩漪抚了抚她的衣领,柔声道:“送完信别急着回来,我叫了制衣的裁缝去府里,让他们给你做几身新衣裳,过年呢,穿鲜亮点儿。”
“是。”
阿姒轻轻点头,韩漪似是无意地补充,“也给姬芸做几身,一家人么。”
*
“她生气了?”
眼看着韩漪的裙裾消失在门外,姬发扭头问韩烨,有些心有余悸,“我方才都怕她再给你一巴掌。”
“怕什么?”
韩烨笑起来,倒是毫不担心,“真动起手来,你拦不住?”
“她那个婢女在呢,再说我还能真跟韩漪动手?”姬发翻了个白眼,“好歹是你长姊。”
韩烨好笑地看他一眼,“你现在想起她是我长姊了,那方才还阴阳怪气地那么顺口?”
“一码归一码,她都要杀我了,讥讽两句算什么?”姬发嗤了一声,又去瞥韩烨,“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只动嘴的啊。”
“哟,那我还得谢谢小将军大人有大量。”
韩烨哈哈笑起来,伸手把他拉到跟前,瞧着那副小模样,忍不住亲了亲脸,才低声道:“我们小将军受委屈了,这不是帮你报仇了?”
韩漪算计自己,姬发心里头自然不舒服,但一来阿姐还在公主府,二来毕竟是韩烨的姐姐,嘴上讨两句便宜也就罢了。
想到方才的事,他又有些担忧:“真把桓三弄去豫州啊?韩漪瞧着可不大高兴。”
“她不高兴的事多了,最不高兴的是我忤逆她。”韩烨神色淡淡,“她么,既希望我有本事,又不希望我太有本事,指望以后做个摄政长公主呢。”
姬发有些咂舌,“她这志向也够远大的。”
韩漪的眼界手腕俱是非凡,绝不愿意被困于闺阁,正如韩烨所言,她如此扶持韩烨,恐怕也是寄希望于日后凭借这份血缘和从龙之功,做个权势非凡的大长公主。
问题是韩烨愿意么?
“你们俩恐怕还有的斗。”姬发叹了口气,“她想学馆陶,你又不是景帝,上面也没个窦太后镇着,端看东风西风谁能压倒谁吧。”
“还有桓三,才从皖州回来不久,又要去豫州。”姬发感叹一句,“夹在你们姐弟之间,真够倒霉的。”
“你心疼了?”韩烨捏着他的下巴,语气一沉,“看来在皖州相处得不错啊。”
姬发忽然一笑,反手捏住韩烨的下巴,调笑道:“你妒忌了?”
“是啊,你一关心他,我心里就不舒坦。”韩烨倒是意外的坦诚,又道,“桓家三郎这个人,说起来也有点本事,就是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非得做出一副放浪形骸的样子,有些涉世未深的女郎就喜欢他这种,说他有魏晋遗风——”
姬发眼睛一眯,突然劈手抓住韩烨的手腕一扭,脚步微错,将韩烨的胳膊别到腰后,把人按在桌上。
他忽然发难,韩烨猝不及防之下被制住,倒并不惊慌,语气还带着笑意,“怎么了?”
“你说谁是涉世未深的女郎呢?”
姬发将他的胳膊又往上一别,俯身贴在他耳边问,“那你是什么,蛇蝎美人?”
“嘶——”韩烨疼得抽了口气,“祖宗,你也心疼心疼我,都多久没和人动过手了。”
也就是随意打闹一下,姬发松了些力气,“我替殿下松松筋骨,你这养尊处优的,真动起手来也是给人送添头。”
“自然比不上小将军英武非凡,啧,还不松开?”
韩烨半侧过身看他,含笑道,“我赔罪好不好?都是我一时失言,被妒忌冲昏了头,惹得小将军心里不痛快。”
姬发冷哼一声,“还没说清楚呢,谁是涉世未深的女郎?”
“自然是我。”
太子殿下能屈能伸,一双眼含情脉脉看着他道:“我这初入江湖就被小将军拐骗到手,一张床都睡过了,实在是单纯可欺、未经世事——”
他嘴上说得卑微,姬发越听越觉得不对,疑道:“我怎么听着你话里有话呢?”
韩烨还要再说两句逗逗他,咣当一声,连峥急匆匆地推门进来,远远就问:“主子,我听说清河殿下来了——”
话语戛然而止,连峥呆呆看着殿内的情形。
“咳。”
姬发尴尬地松开手,韩烨直起身子,揉了揉发酸的胳膊,淡淡瞟了眼傻站在门口的连峥:“还愣着干什么?”
连大人挤出一个笑,懂事地拉上门:“属下这就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