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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的被窝里是冷是热,外人自是不知,但朝堂之上,人人都看出一件事——沉寂多年的太子殿下忽然冒出了头来。
从前二皇子还在时,大皇子常驻边关,虽然有母家靖南侯府并着一群勋贵在朝中替他经营,到底比不上人就在眼前的二皇子。
这一夕之间风云变色,二皇子稀里糊涂就死了,虽说是以亲王之礼下葬,生母齐妃娘娘也得了皇帝抚恤的赏赐,还提了提位份,成了后宫唯一一位贵妃娘娘,但人没了就是没了,二皇子党犹如树倒猢狲散,不是沉寂下来,就是另投了明主。
像宫里的贵妃娘娘一样心死避居的毕竟是少数,眼看皇帝年事渐高,朝臣们的心思也越来越活络,旧日的二皇子党大多都投了太子,使得东宫的羽翼骤然丰满起来。
也是在这时,不少人才发现,多年来被两个兄长和皇帝打压,从来都是不声不响的太子韩烨,仓促之间收拢起这些势力竟也是分毫不乱。
才不到两个月的工夫,东宫一派在朝中就这么稳稳地立住了,太子爷使唤起这些旧日的二皇子党,不说是得心应手,但也到了令出必行的程度。
眨眼就到了年关下,韩烨在朝中水涨船高,连皇帝近来都待他和颜悦色了不少,不再动不动就是一顿申斥,更是将新年祭祖的一应事宜都交给他筹备。
韩烨春风得意,连带着东宫的气氛也活泛不少,宫人侍卫走起路来都脚步轻快许多。
这一日半晌午,姬发晨起后拢着身上的厚袄,靠在廊下眯着眼看远处的宫人们扫雪。
“衣裳也不好好穿——”
身后传来训声,姬发回过头,见韩烨穿着朝服大步走来,伏安公公小跑着跟在后头,一副才下朝的样子。
“你就仗着年轻嘚瑟吧。”走到近前,韩烨下意识要伸手替他系上衣扣,看一眼周遭无数的宫人又堪堪顿住,指尖从姬发的手背上擦过,被冰得一皱眉:“进屋!”
两个人前后脚进了殿里,随侍的宫人大多都留在外头,只有伏安跟在身边伺候,韩烨才一把抓住姬发冰凉的手骂他:“你就是药喝得少了!”
“又不冷,不信你摸里面。”
姬发把袖口往上捋了捋,拿小臂内侧去贴韩烨的脸颊,果然热乎乎的,“我才刚起来,在外头站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你就回来了,喝什么药?”
韩烨的脸色这才好看了点,又问,“手怎么这么冰?”
姬发神色一僵,尴尬地清清嗓子没说话,一直在殿门边伺候的小宫婢笑起来,活泼地插进话来:“纪大人晨起见外头下雪了,稀罕地抓了两把雪玩儿呢!”
“就你多嘴!”姬发佯作恶狠狠地瞪了小宫婢一眼。
他生得年轻俊俏,性子又跳脱,平日里没少与东宫这些小宫婢小黄门们逗趣儿,下人们也不大怕他,小宫婢被瞪了一眼,笑着吐吐舌头不吭声了。
韩烨脸上这才有了笑模样,捂着姬发的手也来逗他:“怎么,姑苏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姬发五六岁时便离了京,之后便常住在南边,算来也有十几年没瞧过京城冬日里的厚雪了。今日一起床乍见满院子的银装素裹,着实惊喜了一阵,没忍住就抓了两把雪玩。
这行径确实幼稚,他尴尬地咳了一声,忙岔开话题,“你今日心情挺好?朝会上有什么喜事么?”
“是有一桩。”
韩烨眼里的笑意藏也藏不住,本就是赶回来同姬发分享的,他屏退左右,拉着姬发的手,轻声道:“王丞千明日行刑,你想不想去看看?”
“明日就行刑?”
姬发一喜,旋即又有些疑惑,“这、不是说年节下不宜见血么?我以为要拖到明年去了。”
“原本是打算拖到明年开春的,今日朝会上又争论了一番,最后定了明日。”
韩烨的语气轻描淡写,“皖州案本来也查得差不多了,该抓的抓,该斩的斩,就剩王丞千这条大鱼一直关在昭狱里,早杀早完事,没得把晦气带到新年去。”
他说得这么轻易,但近来朝堂上的情况姬发不是不知道,也不知同大皇子党吵了多久才有这个结果,沉默片刻,姬发反握住韩烨的手,低低道了一声谢。
“你这谢得也太没诚意了。”韩烨促狭地逗他,“今夜不得好好伺候伺候我?”
心底那点沉重被他的插科打诨全搅散了,姬发翻了个白眼没搭理这茬,又问:“明日能把我阿姐也带上吗?快过年了,让她也高兴高兴。”
“我让陈程去安排了。”
韩烨早知道他的心思,笑道,“陈程一直在泰安殿外等着呢,我一出来,他就提了这事,忙忙地又出宫去办了。”
陈程对姬芸的心思不是什么秘密,这一两个月往公主府跑得比连峥都勤快,别说东宫这群人,连韩漪都瞧了出来,还使人来问过韩烨。
“他倒是会献殷勤。”
姬发嘀咕一句,想起什么又问:“我清晨那会儿好像听到礼乐声了,是不是有藩王到了?”
靖朝惯例,分封各地的藩王们新年都要进京面圣,再有十来日就要过年了,这些日子陆陆续续有藩王进京,一律都安排住在东六宫,真是一年中皇宫最热闹的时刻。
“是五王叔到了。”
伏安公公接过外头小厨房送来的驱寒药膳送上来,这是韩烨上朝前吩咐的,昨夜刚下过雪,今日融雪天气更冷,提前炖上滋补养生。
韩烨往姬发面前推了推冒着热气的小碗,“先喝点——父皇接到消息就忙忙去见五王叔了,不然王丞千那事还有得吵呢。”
“他对这个胞弟还挺重视。”姬发低头啜了一口,又问:“那你们今夜是不是又要接风家宴?”
“五王叔进京是肯定要的,他自然与别的藩王不同。”韩烨肯定道,“值当设宴接风的也就是他和豫州晋州的两个,旁的么,都等到除夕再说。”
“韩漪也去?”
“那是自然,父皇近来心疼她得紧,你又不是不知道。”韩烨答。
姬发觑一眼他的脸色,“那今夜你又不在,我想去我阿姐那儿,明日直接从公主府去刑场,完事儿把我阿姐送回去再回宫,成吗?”
要说韩烨收拢了鲁州势力后最大的好处,就是给姬发套了个明面上的官职,虽说是假身份,外出时也得乔装易容,但他终于不用镇日窝在东宫,可以像连峥陈程那样光明正大地进出宫禁了。
但易容总归与他原本的长相有几分相似,除了一些重要的事,韩烨轻易还是不愿意放他乱跑。
“合着在这儿等着我呢?”韩烨笑睇他一眼,知道姬发是前段时间被关狠了。
本来给他弄个假身份就是为了方便走动,总不能一直躲躲藏藏的,韩烨也就大方地一摆手,“想去你就去吧,小心点儿,还有,别再把老胡带出去了。”
快被森严宫禁憋疯的不光是姬发一个,老胡自从上回姬发吐血昏厥被弄进宫来,再没被放出去过。
这老头儿也同姬发一样闲散惯了,虽说在东宫里吃穿不愁,还专门给他辟了块地种药草,总归不比宫外自由,撺掇着姬发带着他偷偷出宫了好几趟。
“我知道,年节下京里人多,易生是非嘛。”
姬发说着促狭一笑,“不用你操心,颍川王前日进了京,老胡听说了可是立刻就夹起尾巴,这两日连房门都不敢出。”
他隐居梁溪的前因后果早就被盘问得清清楚楚——
当年老胡在荆楚是个颇有名气的良医,无数荆楚一带的权贵人家都曾请他过府诊病。后来鬼迷心窍高价卖了几副毒药,倒是不致命,大多是些损害女子容貌声音的,用在后宅争宠上,谁知道其中一副被颍川王的次女、汝阳郡主夫君的妾室买了去,投在了主母身上。
汝阳郡主坏了嗓子自然勃然大怒,一路查出投毒的妾室发卖了,又嫌不够,还要再去挖毒是哪来的。
好在老胡听说此事后早就一走了之,躲在梁溪城多年不敢冒头。
“他也是挺有意思的。”
韩烨想起这一段不由失笑摇头,“说他胆大,一听说出事跑得比谁都快,说他胆小吧,为了那么点钱敢卖毒药。”
“老胡也算有点分寸,只卖些不伤人命的,否则要是那妾室直接毒死了汝阳郡主——”
姬发也笑起来,“那就是颍川王到处找他了,说不准早找到了。你别说,老胡的毒还真是灵,我听着那郡主的嗓子都难受,跟破锣似的。”
事到如今,他也知道当初王丞千书房里那个神秘女人的身份了,正是汝阳郡主。
这位郡主颇得颍川王喜爱,又恰好嫁在襄樊郡,毗邻皖州,才成了颍川王同王丞千之间的信使。
“哎,你当时怎么想到整治那个郡主的法子的?”姬发好奇地问。
当初韩烨说过要给汝阳郡主找些麻烦,后来事情一多姬发也忘了这回事,还是从皖州回来后提起王丞千书房中的谈话时多问了一嘴,韩烨才告诉他。
“汝阳郡主说来算是我姑母,生性跋扈,且极爱妒忌,不然你当她为何如此看不惯长姊?”
韩烨笑了笑,又推一下小碗示意姬发把药膳喝光,接着道:“她自恃下嫁与夫家不睦,又善妒,我命人去查了,当年投毒被发卖的妾室是她夫婿的爱妾,当时已经怀了身孕,被汝阳郡主生生灌了药打掉,是个成形的男胎,又把那妾室卖进最下等的青楼,这事一直是他们夫妻间的一根刺。”
“我让人挑了个容貌与那妾室相像的瘦马送给她夫婿,心机手腕都是上乘,保管搅得她家宅不宁心气不顺。”
韩烨说着,又道,“你不知道,为这事我还被长姊狠骂了一通。”
“骂你做什么?”
姬发听着只觉得解气,他对汝阳郡主印象不佳,韩烨这一招让她日日对着一张和害得自己坏嗓子的凶手相像的脸,又得看着那瘦马在后宅分宠,不知有多怄气。
韩烨耸了下肩,还要说什么,外头一名宫人快步进来禀报:“殿下,清河殿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