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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身保护。
这四个字此时听来有种别样的暧昧意味,姬发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你要是睡不着,就给我讲讲别的。”
知道他看似不着调,其实脸皮比谁都薄,韩烨也不逗他,只是紧紧握着他的手,“讲什么?”
“讲你白天没说完的。”
姬发换了个姿势侧躺,看着韩烨的半边脸问:“你还没说为何要让祁青衫暗示焦忱进宫谏言呢。”
寝殿内光线昏暗,只留了远处一盏小灯散发着几近于无的光晕,还不如窗外的月色明亮。韩烨又睡在里侧,几乎连五官轮廓都瞧不清,只能隐约看到他流畅锋利的下颌线微微一动,朝自己这边偏了一点。
“怎么不问我为何要让连峥打探父皇的身体?”韩烨也侧过身来,借着微薄的光与姬发对视,声线低沉,不答反问。
两个人都侧躺着,姬发习惯曲着腿睡觉,腿面不经意一动就抵上韩烨的膝头,他悄悄往后挪了挪,口中漫不经心道:“当儿子的,关心亲爹的身体还能为什么?不是孝顺就是等着爹死了分家产。”
他的声音带上一点笑意:“你是为哪一条?”
韩烨捏捏手心攥着的几根手指,笑骂他一声“促狭”,才解释道:“我怀疑父皇的身子不大好了。”
“他对长姊遇刺这件事未免太重视了,不是说以前就不看重,但你想想,说到底除开中了一剑,长姊也没什么大事。她一向保养得好,身子骨康健,将养一阵也就好了,怎么就值当父皇如此大动干戈,二哥连命都没了?”
姬发静静听着,插话问:“不是因为二皇子勾结颍川王的事败露吗?”
“那也不值当。”
殿里地龙烧得旺,年轻男子捂着被褥确实闷热,韩烨索性把自己的被子掀开半边,又动动交握的手指,感觉到一阵黏腻的汗,“你捂那么严实做什么,出这么多汗。”
姬发就防着他得寸进尺呢,闻言不由又把自己的被角往紧掖了掖,佯作不耐地催促:“不热,你接着说。”
笑看他一眼,韩烨也不多劝,继续道:“二哥再怎么说也是皇子,眼下堪用的就我们三个,说杀就杀了一个……”
深夜无人,对着姬发他才流露出一点兔死狐悲的感慨来:“可见我们这些儿子在他心里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恐怕你们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上韩漪在他心里重要,然而他又是真的慈爱韩漪么?说到底他最爱的是他万寿无疆的美梦。”
姬发语气微寒,“他不是个好皇帝,更不是个好父亲。”
沉默片刻,韩烨才说,“不,他不是个好父亲,但他确实是个还不错的皇帝。”
眼看姬发的脸色冷下来,他忙晃晃交握的手,“你急什么……撇开将军府的案子,平心而论,父皇在位期间确实算得上政通人和,总不是什么昏君暴君吧?”
“那可未必,皖州那么一大堆蛀虫也没见他发现。”姬发冷哼一声,“还有藩王之祸,颍川王至今还在豫州作威作福呢。”
韩烨笑起来,“哪朝哪代没有贪官污吏?杀也杀不尽的,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你还不懂?至于藩王……那是太祖当年立制的遗祸,你去翻翻前两朝的记载,已经在有意削减分封藩王的数量了,只是没法一蹴而就。”
“朝堂之上派系林立又互相交错,藩王、勋贵、文臣、武将、清流各有各的利益,何况他们中的很多人都不单属于某个派系,好比焦忱——”
他语气温和,令姬发渐渐消了心底的火气,认真听起来:“焦忱出身鲁地,是鲁籍官员在朝中的领袖,又是文臣,同是还有那么多门生在朝为官,所以他的话才那么有分量,凡有重大决策几乎都得他点头。”
“反过来看他最得意的门生桓相,祖籍晋州,是晋籍官员的领头羊,纵使再尊师重道,难道他和焦忱就没有意见相左利益冲突的时候?”
韩烨轻声道:“朝廷颁布的每一桩决策,无论大小,都有这么多要考虑的方面牵扯在其中,你以为当皇帝就是生杀予夺说一不二?有的是被臣子们堵得没脾气的时候。”
他说得在理,然而在理是一回事,心里舒不舒坦是另一回事,姬发仍是语气别扭:“我看他冤枉我爹的时候挺说一不二的。”
这是他心底过不去的坎,韩烨不再多说,只是又伸出一只手覆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安抚地拍了拍,低低道:“我知道,没替他开脱,他还逼我长姊割肉放血呢,只是人生百年,又不是只活一件事,我厌恶他,也尊敬他,尤其我们最终要扳倒他,你对战时也不会轻视任何一个敌人吧?”
姬发就安静下来不说话了。
“不提这些了,接着说明天的事。”韩烨放过这个话题,话锋一转,“你真不热?”
“不热!”
姬发一瞪眼,提高音量催他:“你快说!”
“好好好——”
韩烨失笑,又捏捏他的手,“明天……我不是让表哥暗示焦忱进谏,是暗示他得带着表哥去进谏。”
祁青衫?姬发皱着眉想了想,“有什么区别?”
“区别可大了。”握着的那只手出的汗越来越多,滑腻得几乎握不住,韩烨若无其事地扯了片被角来给姬发擦了擦,继续握紧说道:“焦阁老看重表哥,他这个人古板清正,要是真的将表哥视作关门弟子,是一定要给表哥留下点遗泽的。”
“什么遗泽?”
姬发问,“在朝中的人脉?”
“原本该是这样。”韩烨肯定了他的猜测,又道,“可他翻年就要致仕了,人走茶凉,他一退,旧日门生或许还卖他三分薄面,但其他人可未必买他的账,这算什么遗泽?”
那还能是什么?姬发思索起来,焦忱的官声不错,算是半个清流,总不能是送给祁青衫什么财产吧?
韩烨低低一笑,“不是才给你说过?再想想,我费尽心机把表哥塞到他门下,可不是为了他那些遍天下的桃李的,不然大儒多的是,为什么非盯着焦忱?”
不是为了焦忱那些门生,又是为了什么?
明日焦忱带着祁青衫进宫谏言,请皇帝以亲王礼厚葬二皇子,全了天家父子的体面和二皇子死后的哀荣,也宽慰了鲁籍官员的心。
可是这对韩烨有什么好处?焦忱多带一个祁青衫有什么意义?祁青衫如今连官职任命都没下来,谁知道皇帝要把他放到哪里去?虽说他管皇帝叫一声姑父,但以姬发对皇帝的印象,恐怕并不会因为这层亲缘就宽待多少,连亲儿子都尸骨未寒呢,何况祁青衫还是韩烨的表哥,是个天然的太子党——
太子党,进谏。
姬发脑中明光一闪,失声道:“你要拉拢鲁籍官员?”
“然也。”韩烨含笑看着他,“但你能不能把话说得动听些,分明是鲁籍官员们感念我这个太子宅心仁厚兄友弟恭,反正二哥已经去了,总要另寻明主,我不比大哥更合适?”
“你……”姬发瞪着他,一时被惊得说不出话。
韩烨把他的手往被褥外扯了扯,一只手还握着,另一只手顺着腕骨向上摩挲,口中笑道:“二哥去得突然,这么一大拨鲁籍官员群龙无首,总得再找个皇子支持不是?”
“眼下无非就是我和大哥了,大哥有勋贵呢,靖南侯府那一大帮姻亲就够多了,这时候跑去投靠能落得什么好?无非是跟在别人后头捡些剩的,不值当,他们也不甘心。”
他又是一笑,“我就不一样了,除了长姊,朝中还有什么排得上号的太子党么?接下来的形势谁都猜得到,这会儿来投了我,那可是雪中送炭,你要是鲁籍官员,你选谁?”
“你、你不是要藏拙么?”
姬发只觉得脑子里一团浆糊,韩烨是从什么时候谋划的?韩漪呢?她让自己刺杀她的时候就想到这一着了?
藏拙?
韩烨眼中流露一点讶异,很快反应过来,语气有些古怪:“你以为我从前不声不响是在藏拙?”
姬发有些讷讷:“不是吗?”
“你……”韩烨哑然失笑,心里不知是欣慰还是生气,“你来东宫这么久,几乎日日都在我身边,除了长姊和舅舅家,我和朝中哪个大官儿交往密切?”
姬发一回想才发现确是如此,就一个桓相,还是他一直跟在韩烨身边,亲眼看着慢慢搭上线的。
“我上哪儿藏拙去?原来那是确实没什么人手,有势力的是长姊,她又不会任我差遣。”
韩烨说着,忽然眯了下眼,抬手掐住姬发的脸,语气危险:“我要是有藏拙的余地,会忍着这么多年不替将军府翻案?你心里原来是这么想我的?我同没同你讲过为什么要争这个皇位?”
“我没有……”
姬发含糊不清地否认,韩烨语气一变,他就知道这事万万不能认,又去扒拉韩烨的手,诚恳道:“我真没有,我就是想着你这么厉害,怎么可能什么势力都没有呢?”
韩烨眯着眼打量他半天,冷哼一声,算是暂且放过了他,但语气还是冷淡三分,“父皇在头顶压着,有几个人这么不长眼色,非得投靠我这个不得宠的太子?顶多是些清流愿意维护正统,也没什么大用。”
“那、那你这回有鲁地支持了?”
姬发心虚地窥他的脸色,可惜光线太暗看不清什么,只能凭语气揣测:“皇帝乐意吗?大皇子呢?”
“父皇不乐意也没办法,难道真看着大哥一家独大?大哥自然更不乐意,但他这会儿恐怕也因为二哥的死心寒呢,正是想低调一阵的时候,巴不得有我这个出头鸟顶在前面。”
韩烨又有些阴阳怪气,“便是我从前藏拙,如今也不用藏了。从前是三足鼎立,眼下已经是楚汉争霸了,这场夺嫡之争三年内必有结果,再藏下去就得赔款割地了。”
“我知道你从前是没办法,不是藏拙……”
姬发讪讪着又重复一遍,见韩烨不吭声了,说到底是自己理亏——最近怎么总是对着韩烨理亏——他试探着摇了摇韩烨的手,还是没有反应。
殿内一时静了下来,说了半宿话,这寂静忽然就变得不可容忍起来,气氛凝滞得几乎没法呼吸。
姬发努力回忆从前见过的江湖汉子们哄媳妇的把戏,还没待找出什么有用的学习一番,就听韩烨冷不丁问:“你热不热?”
姬发在昏暗里瞪着眼,半天才艰难回答:“热吧……?”
韩烨沉默片刻,一抬手掀了他的被子,顺手扔到地下,又问:“现在呢?”
他说着,把自己的被角也掀起来,露出半个被窝,语气冷淡:“要是冷的话,分你半边盖着。”
姬发一时语塞。
“冷吗?”韩烨又问了一遍。
“……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