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三日之后,韩烨的眼睛复明,只是仍有些畏光,老胡寻了块轻透的白绫叠了几层缚住,好让他慢慢适应。
“明日便启程吧?”
太阳落山后,屋里早早点起油灯,姬发翘着腿靠在一张破躺椅上,手里抓着把不知哪来的蚕豆,已看不出之前的情绪起伏,语气轻松地问,“易兄现在可以告诉我目的地了吧?”
说着,他半垂下眼在掌心的蚕豆里挑挑拣拣,遮掩住心知肚明的眼神,配合轮椅上的韩烨演这出戏。
韩烨试探着取下缚眼的白绫,这会儿屋内光线昏暗,油灯里豆大的火苗晃动,摇摇欲坠,不刻意去看倒也不晃眼。
他不适应地闭了闭眼,缓一缓又睁开,感受视线里久违的色彩与画面。
嚼蚕豆的嘎嘣声传来,韩烨看向姬发——姑苏城初相见那日,他的眼睛还没完全失明,只是一阵阵的发花,最后的印象只有那幅绘着春宫图的扇面。
如今才发现这人生得一副好皮囊,唇红齿白,清俊秀气,尤其是那双桃花眼,顾盼之间眼波流转,恁得勾人。
“易兄?”桃花眼看过来,眉梢连着眼尾微挑,带出股风流不羁的意味,还有种莫名的熟悉。
韩烨没有挪开视线,又盯了那双眼睛片刻,才答道,“我要去京城。”
“京城?唔。”姬发单膝屈起,仰着脑袋将一颗蚕豆抛进嘴里,一边嘎嘣嚼着,一边露出思索神色,“京城离江南有上千里之遥,陆路不便,咱们得走水路。”
韩烨看着他,配上这张脸,纪二这人仿佛也没那么流里流气了,“水路?”
“是。”姬发看他一眼,“走水路还有一个好处,航程迢迢,只要顺利登船,尽可以说你头晕恶心,缩在舱中不出来,减少露面。”
韩烨点点头,这确是一点便利,“那我们明日从梁溪登船?”
“这种长途的船只都是要提前联系的,除非是贵人包船,但那样太显眼了。”姬发思忖片刻,“明日我们乘船去临安。”
“临安?”韩烨皱起眉头,“我们是要北上,怎么还向南走?”
“临安是运河终点,”姬发知道他不通这些江湖经验,耐着性子细细解释道,“只有临安有直达京城的客船,沿路除了补充物资再不多停,能保证尽快到达京城。”
“梁溪码头也有去京城的,只是这种船往往遇到大城便要停泊上下船客,人多眼杂,速度还慢,易生事端。”
韩烨若有所思地颔首,“既如此,便按纪兄弟所言,从临安上船吧。”
“那明日出发去临安,大约后日傍晚可以到,我们在临安休息一晚,第二天清晨登船。”
姬发吃完最后一颗蚕豆,拍了拍手站起身,想起什么又问,“易兄那名手下也一起吗?”
韩烨沉吟半晌,唤道,“连峥。”
候在门外的连峥推门快步进来,“主子。”
“你连夜乘船回姑苏,和其他人一起动身去临安。”韩烨倒不避讳一旁的姬发,吩咐道,“到了临安,你在码头等我们,不要和其他人透露我的行踪。”
“是。”连峥行了个礼应下,又看了姬发一眼,转身出门,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他倒是放心你。”一旁的姬发笑了一声。
韩烨神色不动,意味深长道,“是啊,他倒是放心我。”
翌日一早,姬发与韩烨改头换面,乘船往临安去。
这回的船夫沉默寡言,一路上风平浪静,韩烨闷在船舱不露面,只有姬发时不时到外头透气。
到临安已经是第三日傍晚,日头西斜,他们寻了个简陋的客栈住下,房门敲响三声,是连峥一路从码头跟来汇合。
姬发见他来了,寻个借口离开,不知又去了哪里。
为掩人耳目,韩烨仍是妇人打扮,大约是一回生二回熟,他神色平静,没有半点不自然,“如何?”
叫他在码头等了一天自有用意,连峥低声回禀,“有人在码头打听询问,有没有见到一个腿脚不便、眼神不好的男子。”
“只是询问?”
韩烨并不惊讶,语气平静,“看来虞康之还算谨慎,没有完全投了颍川王。”
连峥点点头,“属下也发现了,那些人只是借闲谈套话,若会稽郡守和颍川王勾结,此时应该是大张旗鼓在码头盘查了。”
“虞氏盘踞会稽多年,虞康之也是个老奸巨猾,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一向擅长左右逢源,绝不会挑明旗帜倒向哪一方。”
韩烨思忖半晌,“明日我们登船后,你找机会也混上船来,其余人迟我们一天出发。”
他看着连峥,眼下姬发不在,他身上刻意弱化收敛的气质又渐渐浮现,露出宫廷浸养的矜贵来,“那大夫说,孤中的这毒,是有人常年累月,一点一点下在孤身上的。”
“什么?”
连峥现出惊色,“殿下常居东宫,身边的人都是精挑细选过的,还有人能下毒?”
“不止在东宫。”韩烨神色淡淡,“下毒的人该是一直跟在孤身边,即使孤巡视关中,这人也一直在动手。”
连峥不由严肃了神色,但韩烨代天子巡视关中,用的是半副御驾,随行有数百人之多。即使缩小范围,也有数十人——他毕竟是一朝储君,身份摆在那,日常伺候的人不会少到哪去。
要知道皇家奢靡,在宫中,仅日常传膳的便有一二十人,细细想来皆有机会下手。
“此事你心中有数便可,不必声张。”韩烨容色平静地吩咐。
连峥点点头,迟疑一下又问,“难道不查么?”
“怎么查?”韩烨轻呷一口桌上的茶,忍不住皱起眉头,勉强咽下去,“眼下太子车驾还在关中,孤能信任的人不多,此时沟通也不顺畅。”
这样简陋的客栈,用的茶叶都是不知存了多久的陈年茶末,他兴趣寥寥地放下杯子,不想再多喝一口。
“这样吧,”似乎又改了主意,泼掉杯中剩下的茶水,韩烨面色平淡,“你今夜想办法传信京城给长姊,就说孤中了奇毒,是身边人下手,请长姊替孤查一查。”
“清河殿下?”连峥不解地问,“殿下会查吗?”
实在是这位公主与韩烨虽是一母同胞,却实在关系冷淡,早年韩烨年幼,清河公主还愿意照拂一二,待韩烨被立为太子,她便彻底不再管弟弟的事情。
要说唯一能看出他们是亲姐弟的,便是清河公主在皇帝面前常为韩烨美言,在朝中也颇维护韩烨的太子之位。
“孤若是死了,她想做长公主的美梦岂不是破灭了?”
客栈简陋,水渍洇在泥土地上很快被吸收干净,韩烨盯着那团渐渐消失的水迹,眼神淡漠,“你以为她为何要一力保住孤的太子之位?换了别人登基,可没有同胞弟弟做皇帝那样威风——”
“汉孝景皇帝在时,馆陶长公主是何等尊荣?恐怕孤这位长姊羡慕得紧呢。”
他说得平淡,连峥却并不敢搭话,只垂首听着,屋内静了一阵,脚步声从门外响起,推开门的姬发一见这副情景,愣了一瞬,迟疑道,“要么我再去逛逛?”
“不必。”
韩烨挥挥手,连峥沉默地退下,他打量一下姬发,见他颊上浮现两抹红晕,身上也飘来些浅淡味道,“你喝酒了?”
姬发大剌剌坐在桌边,自顾自先倒了两杯茶灌下肚,抹掉唇边水渍,才道,“我去联系船了。”
“这还需要联系?”韩烨一怔,他以为是如前两回一样,到码头找一条合适的船上去便可。
姬发看他一眼,叹了口气解释道,“近两年水路不太平,会稽郡辖内还好,到了琅琊郡乃至豫州便匪患猖獗,走长途的船只要想保个平安,都得寻漕帮庇佑。”
“我在江湖上略有些人脉,方才便是和漕帮一个把头喝酒,请他替我们安排一艘船,再定下一间船厢。”
漕帮。
韩烨倒听说过这个名字,天下水运都有他们的人,一个民间组织,在沿路官府上也有几分薄面。
“你倒是交游甚广,什么人都能搭上话。”
屋内烛光昏昏,姬发面色酡红,那双桃花眼因为酒意蒙上一层水光。韩烨不过多看两眼,他便若有所觉地望过来,真个是眼波流动,盈盈似水。
“咳。”韩烨挪开视线,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扯开话题,“既然如此,明日应该没问题了。”
方才和漕帮那把头喝酒喝得急,这会儿酒意慢慢上涌,姬发的反应略微迟钝,两三息后才嗯了一声,“睡吧,明日我们登船出发。”
韩烨坐在桌旁,看他晃晃悠悠准备出门去隔壁房间休息,走到门口却又顿住,转过身朝自己走来。
“做什么?”眼看那人越来越近,停在身前,腿面都抵在轮椅侧边,韩烨有些疑惑。
“差点忘了。”
姬发含糊不清地咕哝一声,俯身靠近,韩烨下意识向后靠,脊背贴在轮椅背上。
俊秀面庞近在眼前,呼吸间能嗅到他吐出的淡淡酒气,并不难闻,酒劲活血,那双唇在灯下格外水润红艳,隐约露出一点洁白齿色。
姬发一把将韩烨从轮椅上抱起来,慢慢走到床边放下,还替他扯了被子盖上,直起身子端详平躺着瞪着自己的男人,满意地点点头,“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