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好了,这几日眼睛不要沾水,不可见光。”
室内弥漫着草药清香,老胡擦擦手,拿了块厚布条盖在床上的人眼睛处,“觉得刺痛麻痒是正常的,毕竟才复明,实在难受可以在眼廓四周揉一揉,记得轻些。”
“你还有个手下?”他坐到桌边提笔写药方,“让他去城里抓药,有一味药材我这没有。”
床上的易恪——韩烨向他道谢,又问,“纪二知道药房在哪么?”
“可别。”老胡摆摆手,“让那小子去,保管到天黑也不见他回来。”
“又搁这编排我什么呢?”
江湖打扮的青年挂着笑意推门进来,先看一眼床上的韩烨,“完事了?”
“完事了,让他那个手下抓药去吧。”老胡边说,眼神在他二人身上瞟来瞟去,忽一拍脑门,“哎哟,差点忘了我的药田还没浇水!”
说完便一溜烟出了门。
纪二——该叫他姬发了——冲着老胡的背影撇撇嘴,回头见韩烨撑着身体想起来,走过去一把架起他往轮椅上抱。
“……多谢。”
八尺有余的男人被轻松抱起,韩烨下意识按住遮眼的布条以防滑落,另一只手抵在姬发胸口,露出点不适应的局促。
姬发把他放好,环顾一圈,寻了根更长的布条替他系在脑后,“好了。”
房间内一时静下来,韩烨敏锐地察觉到他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但姬发的语气听来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他蹙起眉,“连峥呢?”
“谁?你那手下?”姬发自顾自走到桌边倒了杯茶灌下肚,“谁知道哪去了,没见着。”
他话音才落,黑衣身影从屋外进来,恭敬地低下头,“主子。”
韩烨坐在轮椅上,手指抻一下衣衫下摆,又理一理袖口,“你拿着药方去趟城中抓药。”
连峥环视四周,见桌上摆着张墨迹未干的方子,走过去仔细吹干叠好塞进怀里,看一眼桌边立着的姬发,抿了下唇,“还请纪……纪兄弟看顾主子。”
姬发微一挑眉,扯唇笑道,“一千两黄金呢,连兄放心,我做生意一向是童叟无欺。”
连峥再不多言,抱了下拳,大步出门往城里去,屋内一时只剩韩烨与姬发。
扭头看看那张缚着布条依然容色无损的脸,姬发抛下一句去寻老胡来做饭,便钻出屋子不见了。
拔毒过后,药劲褪去,眼周渐渐刺痛麻痒起来,韩烨静静坐在轮椅上,依稀能感受到阳光从大开的房门直射进来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催人欲睡。
连峥向来忠心谨慎,竟主动将自己的安危托付于纪二……他若有所思,指尖搭在粗糙的轮椅扶手上摩挲着出神。
还有身上的毒——自己再不受父皇看重,也是名正言顺下旨册立的储君,身边的人被筛了一遍又一遍,没想到仍有漏网之鱼能有机会下手。
耐心筹备四五年之久,又有这样的能量,是京城的那几个兄弟,还是颍川王?又或许是别的什么人?
江南气候潮湿,光线流转,照不到的地方有些阴寒,韩烨拢了拢襟口,指尖划过锁骨下凸起不平的地方,停下来隔着衣衫抚摸那枚玉佩。
那上面每一处雕纹他都曾摩挲过无数遍,几乎能在脑海中描绘出玉佩的模样,但玉佩真正的主人早已在漫长岁月里模糊了面容。
弹指已是十五载,年幼殇折,按靖朝习俗甚至不能入祖坟受祭——又哪里还有人祭奠。
“姬发……”
韩烨低喃一声,指尖下意识用力,玉器贴在肌肤上硌得有些发疼,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怔怔出神。
十五年前的旧案,颍川王,前朝后宫,几个兄弟和长姊……一桩桩事情纠缠,脑袋隐隐作痛,意识也混沌起来,韩烨眉头紧蹙,屈指抵住太阳穴深吸一口气。
“你怎么了?”
屋门方向有人诧异地问,紧接着快步走来查看他的脸色。
“姬发……”韩烨一时未能抽回思绪,昏昏沉沉地低声唤道,没察觉那人的动作猛地僵住,连呼吸都停了一瞬,而后转身匆匆离去。
过了一刻,姬发揪着老胡回到房中,“看看他怎么回事?”
韩烨面色惨白,半昏半醒地歪靠在轮椅上,缚住双眼的布条过长,顺着发丝从脑后垂在颈侧耷拉着,乍一看像是脖颈被勒住,了无生机。
老胡赶忙上前抓住他的腕子叩脉,半晌才放开,见韩烨已经彻底昏过去,又指挥姬发把人抱到床上平躺。
“用了我那药,暂时不可思虑过甚,我寻思他一个又瘸又瞎的人也没什么好操心的,便少嘱咐了一句,谁知道他心思这么重?”
老胡摆摆手,“昏过去正好,睡着了就什么也不想了,睡醒便无碍了。”
姬发翻个白眼骂他庸医,白胡子老头气得跳脚,又被一顿推搡赶出房间去做饭。
“姓纪的臭小子你小心我在你饭菜里下毒!”
老胡的叫嚷声渐渐远去,姬发嗤笑一声喃喃自语,“骂的是姓纪的,关我什么事?”
窗外有鸟雀叽叽喳喳争鸣,静谧的房中只能听到韩烨均匀平缓的呼吸,似是陷入极沉的梦。
姬发慢慢上前,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端详那张俊美无铸的面容。
已经不是记忆里的模样——十五年过去,记忆早就模糊不堪,仔细回想,也只有一道五官不甚分明的半大身影。
那时父亲交了虎符在家中赋闲,被皇帝指去教授几名皇子武艺,姬发也被带着每日一同进宫。
宫中的孩子早熟,几名皇子都有意与姬家交好,可惜父亲一视同仁,他们便从六岁的姬发身上下手,对他颇为热络。
可惜姬发天生反骨,别人上赶着亲近他却嫌烦,只注意到有个最好看的半大少年神色冷淡,腰杆是几名皇子中挺得最直的。
骠骑将军的儿子,打小就是翻墙爬树的调皮性子,六岁的孩子越喜欢谁只会越捉弄谁,可他每每故意找韩烨的茬,对方都是神色不动,只偶尔被他的幼稚行径逗出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
天长日久,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中竟是他们二人最熟络,连父亲惹急了要揍姬发,都是韩烨出言解救。
后来——
蒸熟的饭香从门外飘进来,姬发深吸口气,闭目片刻又睁开,眼神复杂地凝视韩烨的睡颜。
年前听闻太子代皇帝巡视关中,他却在江南见到落魄的储君本尊,朝廷里到底又是怎样的风云涌动?
还有韩烨口中那位庇佑了他,又待他冷淡的长姊,大约便是清河公主,即使民间百姓也听说过皇帝是如何宠爱这位帝姬——清河自古富庶,一郡税收皆是公主年例,由此可见一斑。
但皇帝到底属意哪名皇子,豫州的颍川王势力如何,朝堂之上还有哪些党派……他毕竟已经离开京城太久了,朝局的风云骤变远非一个江湖人可以窥探。
视线一寸寸临摹韩烨的脸庞,姬发俯身勾出那枚玉佩握在手中。
这许多年来贴身佩戴着这枚玉佩,韩烨又是什么意思?
大约他对自己这个童年玩伴心存愧疚,念念不忘,但姬发已经决意从旧事脱身,誓要让炮制那桩谋逆案的所有人都付出代价。
皇帝无能昏聩——又或许并没有那样昏聩——下了诛三族的圣旨,叫他家破人亡,叫他姐姐走投无路委身风尘,叫他在江湖险恶中摸爬滚打十余年。
“你不是想要拉拢我?”
他的指腹在玉佩的竹纹上摩挲,声音几不可闻,“纪二是个江湖人,他总会被你的礼贤下士打动,投在你麾下替你效命,但姬发不会。”
“姬发十五年前已经死了。”
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搭在韩烨的咽喉上,那处凸起的喉结随着呼吸起伏,毫无防备。
只要轻轻一捏,这位王朝的储君便会当场殒命——连峥去了城里买药,老胡不在房中,他可以立刻悄无声息地离开,带着阿姐隐居别处。
朝廷只会追捕一个名叫纪二或纪越青的人,他自可以改头换面,神不知鬼不觉。
“你日夜戴着亡人的遗物,总归不祥,就当是犯了忌讳被冤魂索命。”
他低低道,“到了阎罗殿再去论个分明吧。”
那只落在咽喉的手渐渐用力,昏迷的韩烨不自觉拧起眉头,在睡梦中觉察到一丝不安,但他似乎会错了意,将这丝不安落在了陈年旧事中,于是只是呢喃出声,惶然地唤:“姬发……”
一阵风从窗外钻进来,翻动小案上随意摆放的书页,拂起一缕凌乱的发丝,也吹散一串仓促远去的脚步声。
那阵风在屋内茫然地打了个圈,却只剩床上喃喃着昏睡不醒的男人。
和满室寥落的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