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清晨,湖边小屋内,晨曦从窗缝里泄进来,正照在床上平躺的男人脸上,替他的面庞镀上一层灿金光晕,柔和了锋利的下颌线。
须发花白的老大夫啧了一声,瞅一眼旁边抱臂歪在椅子上的纪二,“小纪,去,坐窗边,把太阳挡上。”
纪二不耐地站起身,拖着椅子挪到窗边坐下,那缕曦光便全洒在他后脑勺,堵了个严严实实。
“这回就行了。”老胡把药端到床上的易恪唇边,让他半支起身子喝了,“你这个眼睛啊,三天内不可见任何光线,之后以白绫遮住,慢慢适应才好。”
屋内弥漫着药汤的苦涩气味,纪二抽了下鼻子,嫌弃地拧眉,易恪却面不改色地几口喝尽,又躺回去。
“好了,等一炷香,我替你拔毒。”
老胡放下空碗,取出一包银针摆在手边,见几句话的功夫,日头已经偏移,立刻赶纪二出去,“去去去,别在这碍手碍脚,闲着没事给我把院里的柴劈了!”
“嘁,什么见不得人的秘法,还不叫我看。”纪二也没耐心等在旁边,站起身晃晃悠悠地出去了。
小院就挨在湖边,放眼望去水草丰美,江南气候宜人,有风从院子后的树林里灌出,带来青草香气。
他站在院里深吸一口气,又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瞥一眼身后的树林,唇角勾起一点笑,在院子角落捡了副鱼竿,哼着歌往湖边去钓鱼了。
约莫几十息后,一道黑衣身影从林间跃出,悄无声息落在小院内,朝湖边的方向眺望几眼,确定纪二已经走远,才悄然靠近屋门,从门缝往屋里看。
“阁下可真是好学,当得起凿壁偷光四个字了。”
黑衣人正仔细瞧里面的动作,身后忽响起吊儿郎当的声音,却是纪二去而复返,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背后。
他不由一阵悚然——能够贴身跟在易恪身边保护,黑衣人的身手自是了得,但纪二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江湖人,武功竟出神入化到这个地步,接近他十步之内全无动静!
“哎,问你呢,你是不放心你主子,还是不放心我找的人?”
纪二见他身形僵住没有回答,笑眯眯地接着问道,“怎么?你觉得我会害他?”
“臭小子要打架走远一点儿!”
黑衣人还未出声,门里传来老胡中气十足的叫唤,“打坏了我的东西,我给你下不举的药啊!”
“知道了——”纪二翻了个白眼,拖着嗓子应道,又小声嘀咕,“一堆破烂玩意儿,有什么可宝贝的。”
“连峥,下去吧。”
屋内的易恪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纪兄弟不会对我怎样的。”
纪二神色微变,仔细看一眼黑衣人,转身往小院外走,示意他跟上来。
名唤连峥的男人稍一犹豫,低声对屋内道,“属下告退。”说完转身快步跟上纪二。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湖边,纪二背着手看向远处,等那道脚步走到身后,才转过头来,“你姓连?”
他一向懒散的眼神倏然锐利起来,紧盯着连峥,“连占山是你什么人?”
连峥面色剧变,“你是谁?”
纪二看着他,脸上的笑渐渐淡去,眼神淡漠,“十五年前,御史台左中丞连占山被牵扯进那桩谋逆案中满门抄斩,你既然姓连,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话音未落,两步外的连峥霍然拔刀,反手向他攻来,纪二仍背着手,足尖一点向后飞掠,避开这擦面而过的一刀。
“你既是连家后人,竟不思报仇,反而在他手下做事?”
避开一击,纪二神色不变,冷冷道,“连大人一生清正不阿,忠烈秉直,没想到有个替东宫做牛做马的后人!”
连峥的攻势一停,眉头紧皱,“你知道主子的身份?”
“你主子的身份?”
他的攻势止住,纪二却忽然动了,他脚步微错飞身扑来,连峥躲闪不及,三招之内被扼住咽喉。
“你是指什么?东宫储君?还是那个昏庸无道的狗皇帝的爱子?”
纪二掐着连峥的脖子,手背青筋暴起,指尖嵌进皮肉,神色终于显露出一丝狰狞,“连家满门抄斩,那桩谋逆案牵连五百多条人命,如今你却替狗皇帝的儿子卖命?”
连峥咽喉剧痛,却不敢动弹,以纪二展露出的身手,他的刀来不及碰到对方,自己的喉骨就会被捏碎。
“主子……不是……”
他只能抓着纪二的手,脸颊涨得通红,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破碎的词句,“是……颍川王所为……”
“我当然知道是颍川王所为。”
纪二却不为所动,只是盯着他因为窒息而睁大外凸的眼睛轻声道,“颍川王府的账我自会去算,可皇帝如此昏聩,难道他就沾不到半点血债吗?”
连峥喉间不断发出嗬嗬声,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半句话也吐不出来,纪二微微眯眼盯了他半刻,忽然将手一松,任他跌落在地,捂着喉咙剧烈咳嗽喘息。
“主子、咳咳……主子虽是太子,但并不受宠……”
连峥竭力平复,喉咙约莫受了伤,声线嘶哑难听,“东宫之位摇摇欲坠,全靠清河公主在皇帝面前和朝中斡旋。”
他顿了顿,抬眼看抱臂不语的纪二,“你也是十五年前的旧人?又是如何知道主子身份的?”
纪二居高临下冷睨着他,似乎因着连峥的解释神色稍缓,半晌才道,“他拿出了那枚玉佩。”
连峥一怔,露出明悟神色。
“岐山玉名贵异常,且不易开采,多为碎玉,二十余年前扶风郡上贡了一块掌心大的岐山玉,皇帝赐给……”
纪二闭了闭眼,咽下那个人名,“……以犒劳功绩,适逢他家中得一麟儿,便下旨雕作竹纹,寓意风过不折。”
连峥随着他的话语垂下了头,不自觉双手紧握成拳。
“没想到那枚玉佩落在了太子手中——”
纪二冷冷道,“东宫名唤韩烨,烨字可用易、恪二字反切*,岐山玉一出,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对多年前的旧事如数家珍,连太子名讳都一清二楚,连峥猛然抬头,仔细端详纪二的容貌,终于从俊秀的五官中看出一点熟悉的影子。
“你、你是——”
思及易恪——该称韩烨了——唤他纪兄弟,连峥震惊道,“你是纪家人?!”
纪二双臂抱在身前,掩住的那只手紧握,闻言狠狠掐了掌心一把,闭一闭眼又睁开,缓缓吐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反问,“怎么,你们连家有本事送出一缕香火,纪家就得阖族上断头台吗?”
他看着犹在震惊的连峥,轻声宣告自己的身份,“我是纪谦的幼孙,纪越青。”
连峥自然记得这个名字,他们幼时甚至还有过数面之缘。
纪越青的祖父纪谦,十五年前任从三品御史大夫,乃是连峥父亲连占山的上司,亦被牵扯进那桩谋逆案中,更因与谋逆主犯有一层姻亲关系,落得阖族被诛。
“你、你还活着?”连峥从地上爬起,一把抓住纪二的胳膊,眼中泛起泪光,“我们从前见过的,在你家中,你记不记得?”
“我当然记得!”
纪二一把甩开他,语气冰冷,“十五年前的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一日也不敢忘,但恐怕连兄已经忘光了,才愿意投于太子门下!”
“不是的,我……”
既然挑破了身份,连峥对他陡然亲切起来,闻言急忙解释,“当年正是主子派人救了我,他久不受皇帝重视,连东宫之位也朝夕难保,内有几名皇子觊觎,外有颍川王在豫州虎视眈眈,当年旧事确实怨不到他的头上!”
“何况、何况太子当年受姬——”
“够了!“
纪二突然打断他的话,脑袋垂下去,叫连峥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到抿紧的唇角。
良久,纪二抬头看向连峥,“我误打误撞接了韩烨这桩生意,你空口无凭说他在皇帝面前不受待见,但我在江湖只看得到他坐在储君之位高高在上。”
“我的身份不必告诉他,我猜这一路的目的地正是京城,到了京城我会去打听你说的是真是假。”
见连峥张口欲言,纪二抬手止住他,“连兄,你我同负灭门之仇,我只有这一个请求,若真如你所言,我自会向太子陈情。”
他露出恳切神色,“你只需暂时隐瞒,颍川王还活得好好的,我也不会威胁太子安危,况且豫州一路追杀,没了我,凭你一人如何保护他?”
连峥被他说动,到底看在彼此的身份上点头应下,“好,但到了京城,我必须向主子禀明一切。”
纪二没有异议,“太子还在治伤,连兄若不放心,且去瞧瞧吧,我待一会再回去。”
连峥看他几眼,纵身往小院里去,留纪二一人立在湖边。
和煦春风忽就变得瑟瑟,瘦削青年站在风中,慢慢将掌心贴在胸前,仿佛那枚玉佩还在原处——
二十余年前,皇帝将岐山玉赐予骠骑将军姬远,以犒他北击匈奴凯旋之功,并贺他喜得麟儿,那枚竹纹玉佩从此挂在姬远爱子的胸前,从未摘下。
直至十五年前,姬远被判谋逆叛国,阖族被诛,这桩大案牵连甚广,包括十多位朝臣,诸如御史台左中丞连占山,以及姬远夫人的娘家,御史大夫纪谦府上。
那一年的刑场血流成河,听闻大雨下了三天三夜,也未能洗刷渗入砖缝的血渍。
“十五年不见了,韩烨。”
青年的低语湮没在风中。
按在胸前的手掌慢慢握紧,攥成拳头抵在心口,纪二闭上眼,依稀想起幼时父亲奉命教授韩烨武艺时,两个男孩的笑闹。
童年的记忆已经模糊,稚童也无从知晓玩伴究竟是否受皇帝看重,他只知这个哥哥话少寡言,但一被他逗弄就会静静露出一个笑。
“连峥最好没有骗我。”
骤然料峭的风吹在面上,纪二轻轻说道,“否则杀了皇帝之前,我总得叫他尝尝痛失爱子的滋味。”
纪二姐弟皆是长相肖母,连峥自然觉得他与纪家人相像。
可惜他不是纪越青,真正的纪越青,他的表哥,早就魂归九泉,夭折在总角之年。
他是骠骑将军姬远的爱子,姬发——
一个早该下黄泉的人间游魂,前来讨一桩十五年前的血债冤仇。
*注:反切法,古人用以注音的方法,取前一字的声母与后一字的韵母和音调,合起来则为本字的读音。(易恪,y è=yè,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