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梁溪城毗邻姑苏,亦是个繁华之地,水泊众多,航运发达。
城西南边有一处大湖,一望无垠,连通城内外的水域,湖边一座简陋屋舍内,花白胡子的老头闭着眼,两指搭在易恪腕上沉吟不语。
纪二歪靠在一旁,面上的易容还未除去,仍是相貌平庸的模样,只是整个人的气质截然不同,嘴边叼着一根草旁观。
老头时而眉头紧锁,时而又神情舒缓,看起来极慎重,被搭脉的易恪神色平静,没有焦点的眼神恰落在纪二脸上。
“啧。”
纪二虽知道他看不见,但这样被那双眼直对着,莫名有些不自在,他不动声色换了个姿势避开,不耐地催促,“胡老头儿,功力退步了啊,他中的是什么奇毒,叫你半天连话都不说了?”
白胡子老头撩起眼皮瞥他一眼,并不动怒,又合上眼,慢悠悠道:“莫催,莫催,纪二你就是性子太急,还得再修修心——”
性子急的纪二翻了个白眼,不吭声了。
易恪静静听着一老一少的对话,心中对两人的关系有了估量,开口问:“我这毒很难解么?”
“难倒是不难。”
老头又摸了会脉,才收回手捋着胡子回答,“问题是你中毒太久,毒性已经深入五脏六腑,贸然拔毒恐怕会令毒灶反扑。”
易恪扮作女子,被纪二用板车推到这间湖边小筑,终于见到这位隐居梁溪善解毒的大夫,也算是殊为不易了,闻言唇角不自觉绷紧,“中毒太久?”
他循声将脸转向老头的方向,“何意?”
“咦?你不知道?”
老头讶然,“依你的脉象,起码也中毒四五年了,难道你从前没发觉?”
易恪身下坐着老头不知从哪翻出的轮椅,搭在扶手上的手指不由扣紧,因为过分用力而指尖泛白。粗糙的木制扶手表面不平,有细刺扎进指腹,他却感觉不到痛似的,只道:“一个多月前,我的腿忽然失去知觉,那时才觉察不对。”
老头显然没料到此事,又搭上他的脉细细斟酌,“不应该啊,以你体内的毒性之烈,该是几年前就无法行走了——咦?”
他仔细分辨片刻,又换了另一只手号脉,末了摸着胡须思索一阵,问:“你可有什么随身携带的物件,从不离身的那种?”
易恪一怔,从衣领下捞出一枚玉佩,解下来递给他,“只有这个。”
老头接过来仔细查看,那是块上好的美玉,一瞧便知千金难寻,多年来贴身佩戴,被人体温养得莹润透亮,光泽动人,正面雕着一丛青竹,恰合上一丝绿纹,堪称巧夺天工。
“唔,怪不得,是岐山玉——”
他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将玉佩递还给易恪,却半路被横出的一只手截住。
纪二捏着那玉佩,指尖比玉色更白,目光紧盯着那丛栩栩如生的茂密翠竹,唇边一贯吊儿郎当的笑意尽数敛去。
“——岐山玉之所以价值千金,除了产量极稀少外,便是有解毒温养的功效。”
老头注意到纪二的异常,一面继续四平八稳地说着,一面冲他挑了挑眉,露出询问神情。
过分用力的手指慢慢松开,纪二将玉佩塞回易恪手中,冲老头摇摇头,目光落在易恪的脸上,仿佛第一次相见一般,一寸寸看过他的五官。
似乎感知到那股毫不掩饰的视线,易恪不自觉眉头紧蹙,将玉佩重新戴好,塞回衣领下。
“所以是这玉佩让我坚持这么久?”
他有些匪夷所思,玉器与人体互相温养,这不是什么稀奇事,但以他中毒之深之久,一块玉佩便能延缓毒性四五年?
“也不尽然。”老头又看了纪二几眼,没瞧出什么端倪,转而答道,“方才仔细看你的脉象,这毒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下毒的人以极细微的量持续投毒多年,积少成多,直至最近才达到能令你不良于行的地步。”
“之后再继续下毒——你之前说眼睛也是逐渐失明的,这就是因为岐山玉在替你吸收毒性,恰你正处在失明的边缘,因此才时好时坏,直至彻底看不见。”
易恪面色冷凝,不知想到什么,一时没有接话。
“看来——”
纪二却忽然出声,声线有些莫名嘶哑,他顿了顿,略缓一缓嗓子才接着道,“看来易兄你识人不清啊。”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轻浮浪荡,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与讥讽,叫人听着生恼,但易恪心思浮动之下,却无端听出一股子紧绷来。
自己中毒,和这个江湖人有什么关系?
他心思一转,眼神垂下去,露出些无奈落寞的神色,没有言语。
纪二却不关心似的,只问老头,“说了这么多,能治吗?”
“眼下只能治眼睛。”
老头摇摇头,“他的眼睛甫才失明,尚可挽回,只需拔除一小部分毒素即可,再多便会如我方才所说,反扑之下得不偿失,有性命之忧。”
“能治就先治呗。”纪二戳戳易恪的肩膀,“如何啊,易兄?”
“那就有劳胡老了。”轮椅上的男人面色苍白,轻声道谢。
初春时节,湖畔风大,只是江南春风旖旎,拂过面上也不觉冷。
纪二单腿屈起坐在湖石上,已经卸下易容,俊秀脸庞全然暴露在阳光下,半眯起眼眺望远处鸥鹭。
身后传来轮椅碾过石子的碌碌声,他没有回头,懒懒叫了一声,“这儿呢!你走偏了——怎么出来了?”
“胡老说要准备些东西,明日再替我拔毒。”易恪循声而来,控制轮椅停在湖石旁,侧耳听了会远处滩涂上水鸥争鸣,语气平静,“还未谢过你。”
“这有什么,拿钱办事罢了。”
纪二拾起一枚石子,振腕向远处一扔,水鸥被惊得扑簌簌飞起,“易兄可是难得的豪阔主顾,身份非比寻常,我自然得叫你满意了。”
至于那什么一介布衣的屁话,听一听便罢了——哪家布衣能随随便便拿出千金?
易恪一时没有接话,静了片刻忽然问:“我看胡老这颇清静,为何不将令姊接到这来?也算有个照应。”
“你不会是看上我阿姐了吧?”纪二纳罕地看他一眼,“怎么总念念不忘?”
他也只是随口一说,时下礼教严苛,女子失贞是天大的事,似易恪这样一看就身份不凡的男子,狎妓无可厚非,但即使纳妾,也绝不会纳一个妓女。
纪二自不会嫌弃自己的姐姐,但他行走江湖多年,见惯了痴男怨女,是绝不会让自家阿姐沦落到被男人伤心的地步的。
“我只是——”
易恪的话还未出口便被打断,纪二懒洋洋地截住他的话头,“你只是想到了自己的长姊,奇了怪了,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跟没断奶似的,心心念念自己的姐姐——”
他眼神古怪,看一眼身旁那张俊美侧脸,“什么毛病?”
和风煦煦,挟着不知名的花香并湖水的潮气扑面,易恪被如此奚落也未动怒,平静道,“我长姊虽一向不喜欢我,但生母早亡,我父亲妾室众多,后院乌烟瘴气,全靠长姊庇佑拉扯我长大。”
这倒与纪二姐弟俩经历相似,他看了看易恪,没再说什么,只静静听着。
“我们二人是嫡出,但父亲的庶出子女更多,你大概也知道后宅那些阴私手段防不胜防,我幼时几次差点中招,都是长姊保护我免遭倾轧。”
不知从哪来的落花,被风裹挟着,恰落在易恪指尖,他摩挲两下,捻起那瓣落花,难得露出温和神色,“纵然她越来越不喜欢我,对我从来不假辞色,但我总是念着那些恩情——”
“打住。”
纪二忽然打断他的话,半点没有感同身受的意思,反倒打了个寒颤,一脸腻味,“易兄,咱们是做买卖,我对你们姐弟情深的故事不感兴趣,你最好也不要再提我阿姐。”
对方看不见的地方,他敛去笑意,神色冷漠,“你和你长姊是贵人,与我们这些贱民半点没有相像之处,我阿姐已经沦落风尘,怎敢与贵女相提并论?”
“我并不是贵人——”
易恪才吐出几个字,纪二轻嗤一声,“易兄,且不提你那千两黄金——一个贱民是不会被人处心积虑用数年时间来下毒谋害的。”
他微微一笑,“怎么?易兄数年前就拿到颍川王看重的那封信了么?”
湖畔一时陷入沉默。
“我对易兄你从哪来,是什么身份,一点兴趣都没有。”
纪二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双手撑在轮椅两侧,贴近易恪那张过分英俊的脸庞,轻声道,“我拿的是护送你的钱,便只办这一桩事,明日老胡替你治眼睛,治好了我们启程,到了地方一拍两散,从此相忘于江湖。”
“至于你那个阴魂不散的手下,易兄若有事吩咐他,尽管叫我远远避开,纪二绝不敢耽搁易兄的大事。”
离得太近,男人身上淡淡的檀香传入鼻间,衣领下的玉佩没塞严实,露出一小截黑色细绳,衬得那块肌肤愈白,纪二不自觉盯了两眼,把那截细绳替他塞好后直起身子:
“易兄该不会以为我没发现吧?”
他扫一眼远处的树后,嗤笑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被惊起的鸥鹭已经恢复平静,又三五成群聚在滩涂上叽叽喳喳,湖边轮椅上的男人一动不动,良久,忽然低语一句。
“这就是江湖人?有意思。”
他慢慢转动轮椅,向来时的方向离去,指尖不经意落下一瓣花,被轮椅毫不留情地碾过,零落成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