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陈设精致的房间内一片寂静,衬得外间的歌舞调笑声格外明显。
自易恪在那间小院内昏迷已过去一天,外面的翠玉楼灯火通明,客似云来。
琵琶伴着咚咚鼓点,舞姬反手折腰,水袖挟着香风从客人们的面前扫过,引来一阵喝彩。
“追杀我的人——”
隐约的叫好声传进僻静房间,榻上的男人垂着眼,唇角微抿,低声道,“是颍川王派来的。”
纪二抛着葡萄的动作一顿,目光猛然锐利一瞬,迸发出难言的神采,又缓缓放松,语气轻慢:“哦?看来客人身份果然非同凡响,竟引得王爷要杀你。”
“我只是一介布衣,没什么不寻常的。”
易恪看不到纪二的表情,只能从他的语气里揣测一二情绪,“是我身上带的一样东西,颍川王不希望它落到别人手里。”
“一样东西。”
纪二重复一遍,点了点头,把手中的葡萄扔进嘴里,“我便不打听是什么了,想来十分紧要,我们这种草民还是不知道的好。”
“是一封信。”易恪循着声音把脸转过来,坦诚道,“内容确不能告知,见谅。”
纪二似有似无应了一声,又沉默下来,他的目光在易恪的脸上扫视,因着对方目盲,毫不遮掩地露出估量意味。
颍川王——想到这个名号,他不由敛去唇畔惯常挂着的轻浮笑意——当今圣上的堂叔,雄踞豫州四十余载,有御前不跪的殊荣。
这样一位在朝堂上地位超然的王爷,封地也是普天下排得上号的繁华,是什么样的一封信,能引得他派出杀手千里追杀至江南?
几个不可说的猜测在脑海中掠过,纪二微微一笑,挑起另一个话题,“客人还未告诉我,您花千金买我一路护送,是要去往何处?”
“不必叫我客人。”易恪声音淡淡,“我及冠五年了,大约长你一些,叫声易兄应该不算占你便宜。”
“至于去处——”
他沉吟片刻,反问:“你认识什么杏林高手吗?”
纪二微微挑眉,视线从他被薄被掩盖的腿上扫过,落在那双虚茫失焦的漆黑眼睛上,“你要治眼睛?”
易恪颔首,“是,腿已经不好用了,眼睛总不能再坏下去,我们这一路恐怕不会太平,总不好太拖你后腿。”
“大夫我倒认识几个。”
纪二忍不住又抬起手,隔了老远对着那张丰神俊朗的脸晃几下,仍未得到任何反馈,“易兄不妨说说你这腿和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术业有专攻,我也好知道该找什么样的大夫。”
提及此,易恪下意识按住毫无知觉的腿面,又眨了下眼,面色迅速冷淡下去,“是毒。”
*
姑苏城水运发达,码头上连年船只不断,热闹非凡。
最多的自然是货船,出力的船工们光着膀子扛着货物上上下下,挥汗如雨。
装卸货的码头隔了百步远又另辟一处,专门用来给客船上下——船客难免有闺秀妇人,是怕和这些做苦力的汉子们冲撞。
这会子晌午不到,长途客船都是有时有点固定出发,早就起航了,剩余的大多是些走短途的小船。
“船家,走不走梁溪?”
一名黑瘦汉子推着板车停在码头,抹了把颊边的汗,粗着嗓子问道。
躺在船头闲聊的船夫站起身,“走得来走得来!”
他打量一眼汉子和他背后的板车——不大的车上堆了几个包袱,靠着包袱侧坐了个戴着幕笠作妇人打扮的蓝裙女子,粗纱遮住了面容,微风拂过也只能窥见一点白皙的脖子。
“你这些东西重不重?吃水深要加钱嘞。”
蓝裙女子肩膀宽阔,身段瞧着也并不婀娜,船家打量两下就挪开眼,着重观察那几个包袱。
汉子提起一个掂了掂,“不重不重,你瞧瞧,都是些衣物!”
他扯开一点缝隙给船家看里面堆积的布料,憨笑道,“去梁溪城走亲戚的,媳妇儿给做了点衣服当见面礼,不吃水,就是占地方。”
“那上来吧。”
汉子应了一声,大包小包提着东西堆到舱里,蓝裙女子却仍靠坐在板车上一动不动。
“哎孩儿他娘,下来啊!”黑瘦汉子扭头喊她,女人却一动不动,沉默着不出声。
船夫不由多看两眼,汉子叹了口气,低声骂了句粗话,又冲船夫不好意思地笑,“晨起拌了两句嘴,跟我耍脾气呢,女人,嗐!”
他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岸,低声对女人说了几句话,女人才不情不愿地抬手搭在他肩上。
船夫冷眼瞧着,那双手分明是用了力气,在汉子肩头捏得死紧,骨节都因为用力而凸起。
黑瘦汉子抽了口冷气,目光扫过看热闹的船夫,硬挤出一个笑,一把搂着女人的腿把她抱起来,快步送到船舱里。
长桨一点岸边,船悠悠向外划开,顺着河道往城外去。
黑瘦汉子从船舱里钻出来,仔细把舱门关好,抹了把脸,对船夫笑道,“多久能到?”
“今儿个天气好——”
船夫抬头看看,“你们出发的迟了点,等到了梁溪该是半夜了。”
“唉,出门前拌嘴,耍脾气不走了,哄了半天才动身!”汉子又叹口气,喃喃自语,“娘了个腿的,娶了个祖宗回来。”
“看来你家这是河东狮啊。”水途漫漫,船夫也愿意闲聊,调笑汉子几句。
男人们的聊天声夹杂着荤话从单薄舱门外传来,舱内的蓝裙女人背身对着门摘下幕笠,露出张属于男人的脸来。
他紧绷着唇角,可见心情不佳,英俊面容上神情冷淡,抓着幕笠的手指因为不自觉用力而有些发白。
“只能委屈易兄了。”
昨夜纪二的话还响在耳畔,只听语气就能想象出他是怎样的嬉皮笑脸。
“那位善解毒的大夫隐居梁溪,咱们是非得走这一趟。易兄你这腿和眼睛实在是现成的靶子,只能另辟蹊径遮掩一二。”
那人音色清越,本该念些圣贤之言,说起这些胡话便更令人生恼:“在下倒是愿意扮个小娘子,可女子孤身带个盲汉,倒容易叫人起不轨之心,咱们可不能多生事端——只能委屈易兄啦!”
纪二的姐姐连夜替他改了条裙子——寻遍翠玉楼的姑娘也没有易恪这般高挑的——又替他梳了个妇人发髻,甚至还跃跃欲试想再上个妆,被易恪冷着脸拒绝了。
“唉,易兄真是哪都好。”
临出发前,纪二摸着下巴打量戴上幕笠的易恪,摇头叹气,“就是生得太高,与我不太般配。”
泼辣的纪家姐姐一巴掌拍在纪二后脑勺上,“少在这嘚吧了,要不是爹娘把你生这么高,走出去人家还以为你姓武!”
嘴上骂着,她又叮嘱弟弟,“路上当心点,打不过咱就跑,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钱挣不着——”
她瞟一眼沉默不语的易恪,小声贴着纪二的耳朵道:“咱自己的命得留着,知不知道?”
纪二揉着后脑勺含笑应了,推上板车和姐姐告别,一路往码头去,走了许久无意间回头,仍能看到翠玉楼后巷口一道艳色身影。
船夫经验老道,一路行来果然无风无浪,待到丑时过半,小船已经靠岸停下。
给了钱,黑瘦汉子又把媳妇抱上岸,连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在一棵树下,“我去找辆板车,你在这等着。”
水运不受宵禁约束,此时码头仍有忙碌的人头攒动,幕笠遮面的蓝裙女子独身坐在树下,便有路过的船工上去搭话。
有路人远远瞧见,会意地笑一笑,也就将视线挪开了。
树荫下的对话不为人所知,搭话的船工背对旁人,神情恭敬地唤:“主子。”
“连峥?”
易恪显然熟悉来者音色,语气平静冷淡,“为何来得这样迟?”
船工却未请罪,语带疑惑地问,“属下一路跟随主子暗中保护,见您落单才能近前来,哪里就迟了?”
是连峥本人,不是旁人模仿声音。
身形几不可察地放松,遮面的粗纱微微晃动,易恪淡淡道,“无事,你带了多少人?”
“姑苏城内死了二十三个兄弟。”连峥语速飞快,“剩余十八人,未得主子吩咐,还藏在姑苏待命,只属下一人前来。”
“我知道了。”
易恪平静地吩咐,“我不确定要在梁溪城呆多久,你继续跟在暗处,待我离开梁溪,再叫其他人来这里,不许向其余人透露我的行踪,永远让他们迟一步跟在后面。”
“是。”连峥恭谨应下,又迟疑着问,“主子是要那江湖人随行?他可信吗?”
“江湖人的手段千奇百怪,我也是这一遭才体会到。”
易恪语气平静,幕笠下的唇角却露出一点无可奈何的笑,“颍川王势大,千里追杀至此,只要宫里还撑得住,我不必急着回京。”
“眼下太子车架还在关中,颍川王为了杀我,不会挑明我的真正行踪,也势必要保证宫中一切安稳,好让‘太子’慢慢赶路。”
无人窥见的幕笠下,易恪面色冰冷,语气却轻描淡写:“且看看颍川王府的杀手和纪二这个江湖人,谁的本事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