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真瞎了?”
房间里响起的男声语气古怪,“昨日不是还好好的?”
“本就时好时坏。”另一人平静地回答,“如今是彻底看不见了。”
有风在面上拂过,他微皱起眉向后避了避,脊背贴住床头,有些警惕,“做什么?”
“看看你是真瞎还是假瞎。”
晃动的手收回来,那人的声音又带起笑,“客人怎么称呼?”
床上面色苍白的人迟疑一下,像是不情不愿,却因为目盲腿瘸只能暂时依赖对方,“易恪。”
他眼神虚茫地看向发问的方向,“你呢?”
“易恪——”
那人拖长声音慢悠悠重复一遍,“敬恪恭俭,客人与这个名字真是相配得很。”
他顿了顿,笑道,“至于我,在下不过一介草莽,江湖朋友们叫我一声纪二,客人就随意称呼吧。”
纪二边说边仗着易恪看不见,大剌剌打量他的脸。
我的个乖乖,怎么生得这么俊?他在心里啧啧称叹。
床榻上的男人即使病容难掩也自有一股风度,腰板挺直,薄唇微抿,容色盛极,若是褪去病色——
“唉。”纪二忍不住叹了口气,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易恪随着他走动的声响微微侧脸,露出征询神色,“怎么?”
“无事。”抹一抹唇边的水渍,纪二又在心里叹气,满脸惋惜——怎就不是个小娘子呢?
房间里静了一刻,两个人各有心思地沉默,易恪又问:“这是哪?”
眼下他看不到,听觉和嗅觉便格外灵敏,房间外不时有乐声和女子的娇笑声传来,间或夹杂几声暧昧动静,鼻间也萦绕着挥之不去的甜腻熏香。
易恪搭在薄被上的手指不自觉用力,在被面留下几道浅浅皱褶,心中起了不妙的预感。
“客人昏过去后,我又细细察看了那些杀手的尸体——”
纪二没有直接回答,反倒先提起别的,“看似是江湖打扮,但他们的刀剑都是精铁所制,盐铁乃国之命脉,哪个江湖组织敢囤积这么多精铁,不要命了么?”
墙角的香炉还冒着氤氲青烟,旁边是女子用的梳妆台,妆匧半开,两支珠花散落出来,被含着浪荡笑意的男子仔细收好,可见房中原本所住的娇客离去匆忙。
“客人招惹了这么厉害的人物,我也只能使些非常手段先将你藏匿起来。”
纪二的眼睛弯起来,下意识去摸腰间,才想起那柄折扇已经被他毁尸灭迹,“好在在下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走到哪里都有那么一两个红颜知己——”
他停在梳妆台旁站定,顺手从衣架上捞下一条艳色布料,向床上的易恪轻轻一掷,那片布料便轻飘飘罩在他面上,遮住了俊美面容。
易恪被兜头罩了满面香风,甜香味腻得他皱起眉头,将那块布抓下来,指尖细细一摩挲,才冷下脸将那东西远远扔开——原是件女子贴身穿的肚兜。
“这里是姑苏城内最负盛名的销金窟,姑娘们个个花容月貌,解语知心,一夜豪掷千金的大有人在,比之十里秦淮也不差多少。”
纪二说着,将那件差点落在地上的肚兜捞起来放在床角,“客人放心,论起鱼龙混杂掩人耳目,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地方,青楼可不管你被多少人追杀,只要掏得起过夜钱,你就是大爷。”
青楼?易恪不由眉头紧簇,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连身下的床褥似乎都有针在扎他,不适地想要挪动。
可惜那双腿半点知觉也没有,他又有伤在身,稍一发力便胸口憋闷,想要咳嗽。
纪二半点没错过他的窘状,轻嗤一声就要说话,房门却被轻轻叩响,一长两短,易恪也停下动作,僵在原处。
“莫慌,是自己人。”随口安抚他一句,纪二从内打开门扉,一道香风闪进来,正撞在怀里。
“你个丧良心的,一走**个月信都不来一封,一露面就让老娘替你擦屁股!”
容貌艳丽的女人一把勾住纪二的脖颈,纤长手指从脑后绕过,揪住他的耳朵骂,“为了那点钱什么浑水都敢趟!你是短了吃还是短了喝?”
从门被敲响,易恪的手便按在了腰间——他甫一醒来就发现那把匕首还在,不知纪二是怎么想的——直到女声泼辣地骂起来,纪二一迭声哎哟哟叫唤着求饶,才慢慢松开手指放松下来。
“阿姐!好阿姐!有人在呢!”纪二惨兮兮地叫唤着,好好的翩翩公子被拧着耳朵七扭八歪,一张俊脸皱成一团。
泼辣美人才瞧见已经醒来的易恪,眼前一亮,松开手来,“哟,好俊的公子——”
她莲步轻移,待走近才发现易恪眼瞳漆黑却茫然无神,虚虚看着声音的方向,不由动作一顿,转头去看纪二:“瞎子?”
“是啊,才瞎的,还新鲜热乎着呢。”
纪二揉着耳朵坐在桌边,挑个水嫩的梨子在手里抛着,问她,“外面的人打发走了么?”
美艳女人惋惜地看一眼易恪,又瞟到床角那条肚兜,一把抽回来,瞪一眼啃着梨子的纪二,仔细叠好放进衣箱。
“都走了,”她低声道,“你到底又趟了什么浑水?那群人全是江湖打扮,但我瞧着气势非凡,出手狠辣,哪里有江湖人的样子?”
时下虽还有所谓江湖之说,但侠以武犯禁,话本子里那些风光无限的武林门派早被朝廷整治得偃旗息鼓,只能做些开武馆、押运镖之类的活计糊口。
天长日久,江湖中人打打杀杀的心思早就淡了,大家都是讨口饭吃——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谁都明白,何必弄到生死相搏的地步?
“那群人闯进来搜人,楼里那个龟公老姚不过稍一阻拦,照面便被抹了脖子,尸首还扔在后院等他家人来领呢!”
女人似是后怕,下意识摸摸自己细白的脖颈,“这样不把人命当回事的作派,江湖人可干不出来。”
纪二却毫不意外,似乎早有预料,目光落在床上的易恪面上,见他神色平静,未有惊惶,纪二也不出言询问,只是微微一笑,挪开了视线。
“老姚也是无妄之灾。”他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塞给女人,“我记得他家只剩一对半大儿女?想来以后日子不好过,这钱阿姐你拿着,接济一二。”
“说到底是被我牵连——”
床上的人突然开口,亦摸索着从袖口取出一张银票,并指夹着递过来,“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劳烦姑娘将这银票一并赠与,聊作宽慰。”
纪二啃了口梨子,以眼神示意女人接过银票。
易恪目不能视物,只感到一阵香风接近,银票从指间被抽走,又是几声细碎脚步,传来妆匧打开的动静。
他对女人把银票自己收存起来没有丝毫异议,纪二的眼神在他面上溜了一圈,主动解释道:“客人别多心,一对孤儿受不住这些银钱,由我阿姐存着,时不时给他们买些吃食衣物,才好细水长流地用下去,否则今日给了他们,明日俩小儿就得暴毙街头。”
啃食梨子的声音窸窸窣窣,间或有丰沛汁水从唇边溢出又被舔掉的细碎水声,易恪沉默地听着,眼睛不由垂下来,无神地对着膝上搭的薄被,若有若无嗯了一声。
女人收好银票,外面又传来唤她的声音,“晨姐姐?”
“哎!就来——”她匆匆叮嘱纪二老实呆在房里别乱跑,自己理了理鬓发,推门出去了。
房间里又静下来,纪二终于啃完那只梨子,拍拍手又倒了杯茶递给易恪。
“好了,客人既然醒了,咱们好好说一说这桩生意。”他笑眯眯地问,“您花了这么大价钱,是要在下送您去哪儿啊?”
沉默几息,易恪不答反问,“那位晨姑娘是你亲姐吗?”
纪二看他一眼,“是我长姐,父母早亡,阿姐抚养我长大。”
“恕我无礼——”易恪接着问,“阁下身手了得,只接我这一桩生意便有千金,为何不替令姐赎身,远离风尘呢?”
“远离风尘?”纪二古怪一笑,“世上处处是风尘,我自可以替阿姐赎身,将她娇养起来,可我动辄消失一年半载,世道险恶,她一个弱女子,独身一人如何自保?”
“何况客人又知道是我不愿替阿姐赎身,还是阿姐不愿离开这醉玉楼?”
纪二一口气说着,又忽然顿住,反问道,“客人问这做什么?”
易恪抿了下唇,“我只是觉得你阿姐看似泼辣,对你却是一片真心。”
他的双眼失焦般盯着虚空处,犹豫一下才道,“我家中也有位长姊,却向来不喜欢我,见你们姐弟相谐,一时冲动才有冒犯,见谅。”
“无事,终究你是客人。”纪二多看他两眼,目光在那张英俊面容上逡巡,“咱们还是说正事吧,客人要去哪里?是先赶路还是先治病?”
他又从桌上果盘内挑出一串葡萄,揪下一颗在手中一抛一接,慢悠悠地问——
“最紧要的是,您到底是何方神圣,引得这么多官爷追杀?”
那群追兵既不是江湖人,身份简直昭然若揭,小桌旁的男子似笑非笑,姿态风流不羁,一双眼斜斜瞟向床头靠坐的人,语气轻慢:“我是做生意,不是卖命,客人还是把话讲清楚的好。”
一颗青绿透亮的葡萄轻轻砸在易恪胸口,又顺着骨碌碌滚到他腿边,晃一晃便不动了。
纪二微微一笑,“否则——客人既这么受看重,恐怕赏钱也不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