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草长莺飞二月天。
江南春寒早褪,前日里下过一场雨,那点子料峭仿佛全被浇没了,今日日头高挂,融融和风拂面,女郎们已经换上春衫,满街姹紫嫣红好颜色。
姑苏城外,有贵女相约踏青,家中护卫早早围了一片草地,不叫闺秀们的娇颜被外人窥见。
那片地却选得不好,贵人们也知晓轻重,着意避开了敞阔平整的官道,免得耽搁官府公事——却正毗邻庶民们惯走的城外小路。
正是春时,农人小贩、出城做活的百姓甫一靠近,便被持刀护卫们驱赶走,也没得办法,只能长吁短叹几句,远远绕路避开了。
数里之外,贵女们巧笑倩兮,执扇扑蝶,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她们吃酒赏花,投壶抚琴,十几步外的苍苍碧树上,亦有人欣赏这一幅春日宴仕女图。
“娇花照水,弱柳扶风,果然还是江南美人儿最得我心。”
那人半倚半靠在粗壮枝干上,单腿屈起,另一条腿耷拉下来,手里抓着一壶酒,仰头喝了一口。
吞咽不及的酒液顺着嘴角淌下,沿着白皙脖颈钻进衣领,他抹了把唇角,春日阳光从繁茂枝桠间透进来照在脸上,叫人舒服得眯了眯眼,忍不住摇头晃脑念些酸腐诗句。
什么“云想衣裳花想容”,什么“芙蓉不及美人妆”,前言不搭后语,混似酒醉的登徒子,特特潜入来窥视闺秀们。
好在他着一身青黑衣衫,隐在茂密树梢间倒不显眼,这棵树又有些年头,生得极高,才没被人发现。
“唉——”
登徒子喝尽最后一滴酒,长叹口气,抬头望望天色,又依依不舍地看一眼远处的莺莺燕燕。
“可惜小爷还得去赚酒钱,不能陪你们这群红粉骷髅了。”他摇摇头,语气惋惜,言词却不尊敬极了,“来日哪位被充作教坊,爷再去买你一夜,以全今日萍水相逢的缘份。”
说着足尖一点,悄无声息地从枝头跃起,几个鹊起鹞落间已经消失无踪。
徒留一只空酒壶挂在枝梢上飘飘荡荡。
不多时,城门处,青黑衣衫的男人抱臂而立,排在进城的百姓间慢悠悠往前挪动。
盘查的官兵好容易到了眼前,长枪横在他眼前,“干什么的?”
男人堆起笑脸,“官爷好,官爷辛苦了,小人是个江湖武夫,四处流落卖艺的。”
他从袖口摸出几枚沾着污渍油腻腻的铜钱,一个劲往官兵手里塞,平庸的面貌满脸讨好,只一双眼睛生得不错,叫人生不起恶感。
“去去去——”
那官兵嫌弃地搡开他的手,“没见识的东西,这点小钱也好意思给官爷塞?”
江南自古富庶,官差更是吃皇粮饭,往日过手的都是白银,这样大剌剌塞烂铜板的还闻所未闻。
男人被搡得一时不察,几枚铜板掉到地上,他哎哟哟叫着,忙弯腰捡起来,爱惜地吹吹土,又往自己怀里塞。
“官爷行行好,小的实在是没什么本事,听说南边人都有钱,特意赶来讨生活的!”
他点头哈腰地求告,“您行行好,这会儿进城去,我还能赶人多挣个过夜钱。”
实在是小家子气又落魄,他又一味捧着,官兵也颇有些长在江南的自豪,大手一挥,“行了行了,进去吧!”
“哎!谢谢官爷!”
男人一连声打着千,弯腰拱手倒退着往城里走,感恩戴德。
那官兵看着,倒生出一股好笑来,转过头又去盘查下一个人,再不搭理他。
男人耷拉着脑袋,踏进繁华的姑苏城,正如头回进城的土包子一样,左瞧瞧,右看看,时不时还停在某个小摊前憨笑着问:“这是啥?”
他长相平庸,周身风尘仆仆,满脸写着外地来的穷小子几个字,摊主们都懒得招呼他,挥挥手驱赶,“去去去!”
男人也不生气,被赶了就臊眉搭眼地离开,没几步又故态复萌。
一路问一路赶,不知不觉穿过几条街,脚尖一转,拐进某个小巷。
巷壁破旧,墙角还留着几滩可疑的污迹,这是城北贫贱之地,这会儿住客们都外出去讨生活,倒难得清静。
男人在巷道深处站定,伸了伸懒腰,手在脸皮脖颈处□□两下,揭下张薄如蝉翼的面皮,露出张俊秀可人的白皙脸庞,全不似之前那般平庸。
“他奶奶的,真是落魄凤凰不如鸡。”
小声嘀咕一句,他将面具叠了几叠塞进怀里,和那几枚脏兮兮的铜钱作伴,又开始解衣宽带,脱下最外层那件青黑长衫,露出里面的缎面白袍。
收拾停整,男人扯扯衣袖跺跺脚,唇边勾起一抹笑,走出小巷。
路过巷口小摊时神不知鬼不觉抽了柄折扇出来,唰啦一声扇面展开,徐徐摇动送出春风拂面。
真是好一位翩翩佳公子。
佳公子就这样不疾不徐,姿态闲散地走到一条街外的某处小院前,抬手扣了扣门。
不多时,有脚步声在门内响起,有人警惕地问:“谁?”
“一介过路人,风雨送客来。”
男人悠悠念了一句,笑眯眯道,“客人,今日雨疏风骤,好在船家准时,您要验验货吗?”
门内静了几息,明明是青天白日艳阳高照,却粗着嗓子回答:“货就不必验了,雨疏风却急,船家急着回航,请去吧。”
轻摇的扇面微微一顿,男人唇边笑意更甚,“好说,好说,做生意嘛,讲究个主客相谐,和气生财——”
最后一个财字还未落下,他猛地合拢折扇,向着门板一刺!
那柄折扇却似利剑般穿透门板,插进门后人的心窝!
那人连哼都未来得及哼一声便殒命,男人抽回折扇,惋惜地看一眼顶端淋漓的鲜血,叹了口气。
“挣点酒钱真是麻烦。”
他环顾四周,没发现什么趁手的东西,只能甩甩扇上的鲜血,提着它脚尖一点,轻飘飘越过墙去。
不大的小院内仿佛才动过刀兵,几具尸首散落四处,门口被一扇穿心的尸体跪倒不起。
男人粗粗扫视一圈,快步又悄无声息地向小院深处的堂屋而去。
越往内尸体越多,两方交战,寡不敌众,刀剑划痕遍布四周,鲜血淌了一地,男人的足尖避开血泊,跃至紧闭的房门外侧耳细听。
一道呼吸,沉重均匀——不会武?晕了?
他听了片刻,竟也不做更多的探查,直接推门进去。
“嚯!”
房间内却是尸首堆了一地,皆呈四散状向外仰面倒地。
他快步上前查看尸体,只见面门心腑处全是几不可见的细小伤口,划破后才发现嵌进皮肉的牛毛细针。
伤口泛黑,显然那些针淬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啧啧,好阴损的手段,也不怕生儿子没□□。”他咋舌感叹两句,视线才落在房间中心的人身上。
那是个耷拉脑袋昏迷不醒的男人,坐在轮椅上,垂落的手背和低头露出的脖颈可见肤色苍白,轮椅扶手下露出暗器出口,一瞧便知这满屋尸体是拜谁所赐。
“嘶——”
翩翩公子走过去,粗鲁地扯起头发看轮椅上男人的脸,却不由倒吸一口气。
“乖乖,长得这么俊。”小声嘀咕一句,又捞起对方滑落在胸前的细长白绫瞧了瞧,“又瘸又瞎,就是你了。”
他俯身想将昏迷的男人扛起来,那人却倏然睁开眼,捏着不知何处来的匕首就要往他腰间刺!
一只手却轻巧地按在男人手腕上,轻易制住他的动作。
“哟,不装了?”他笑眯眯地问着,手上却不停,两下卸了男人的手腕,匕首叮当落在地上。
看一眼刃口泛着的乌光,他又牙疼似地抽了口气,“兄台未免也太毒了吧?”
男人手腕被卸,无力地搭在膝上,显然之前受过伤,脱臼的疼痛让他脸色更加惨白,神情却冷淡至极,仿佛已经认命,只是问:“你和他们不是一伙的,你是谁?”
“一介过路人,风雨送客来。”
笑眯眯的翩翩公子又念起那句诗,唰地展开折扇摇起来,“客人,今日雨疏风骤,好在船家准时,您要验验货吗?”
轮椅上的男人眼中闪过一抹放松,喘了口气才淡淡道:“我不验货,是为返程。”
折扇摇啊摇,公子点了点头,“这回对了。”
他拿扇尖点了点男人的膝头,在上面留下浅浅一道血痕,“客人,你花千金买我保你的命,虽然我贪看小娘子,来得迟了那么一丁点——”
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比划一下,他摇头晃脑,“不过你放心,在下一定保证物有所值,咱们讲究的就是一个声誉。”
手腕还在作痛,先前受的伤也在作祟,男人眼前发花,精神已经不继,再难以支撑。
意识到自己这回是要真的昏过去,他冷淡地打量对面的翩翩公子,气若游丝地问:“你这身打扮走了多久?”
“什么?”
这问题实在莫名其妙,翩翩公子低头看自己的缎面白袍,上面一尘不染,连点血丝儿都没沾到,绝对的玉树临风,一路走来吸睛无数。
似乎是想笑,又再没力气扯动嘴角,轮椅上的男人最后看一眼那柄染血的折扇,彻底昏了过去。
“呃——”
公子顺势看向手中的折扇,终于翻了个面,才看清上面绘着的画——
一男一女,身形交缠,巫山**,春色无边。
摸了摸下巴,他品评一句,“你还别说,这春宫图还挺传神。”
下一瞬,折扇被撇飞到一边,凄惨可怜地落在某片血泊中迅速浸透,毁了个干干净净——
“他奶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