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吱呀——
厚重的殿门打开一条缝,着玄色朝服的男人慢慢走进来,门扉又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一切窥伺。
姬发站在窗边回头看他,男人停在桌旁,指尖搭在黄花梨木的沿边,吐出一口浅薄的酒气,抬眼望向姬发。
“过来。”
朝服昭示着男人的身份,王朝的储君声音低沉,因为喝了酒而微微沙哑,神色内敛冷淡,冲姬发伸出一只手:“过来。”
姬发看着韩烨,沉默地走过去,被抓着胳膊前后打量一圈。
确认他没有受伤,韩烨慢慢呼出一口气,而后忽然一把抄起桌上已经冷透的茶盏,擦着姬发的耳畔砸了出去!
嘭!茶盏重重砸在后头的博古架上发出巨响,碎片又稀稀拉拉掉在地上,茶水茶叶淋出一地狼藉。
“你是不是疯了!”
他掐着姬发的胳膊,用力之大连指尖都陷进肉里,眼中的怒火在昏暗的室内有如实质般明亮灼人,“啊?姬发,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御前行刺?要杀的还是我长姊?”
姬发抿着唇一言不发,任韩烨失控地用力掐在身上。他感觉不到疼,又或者韩烨愤怒的指责比身上的疼痛更叫他难受。
“我——”
他张口欲言,却被韩烨打断,刺杀的那一幕不断在眼前和脑海里浮现,泛着冷光的利刃,韩漪骤然僵住的神情,还有拔剑后从伤口喷发的鲜血。
韩烨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好像那红色溅到了眼睛里,留下褪不去的烙印,因此连此时姬发的脸上也仿佛沾染着血迹似的。
“那是我长姊!”
他一把将姬发扯过来,抬手去抹姬发脸上并不存在的血迹,揉得姬发的脸颊一片通红。
“那是我长姊,姬发,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我最后还能信几分的人,若有一日……”他停顿片刻,努力平复心绪,“若有一日我出了意外,我只能把你托付给她!你要杀她?你有没有考虑过我?”
韩烨的声音低哑,蕴藏着难以言喻的痛苦,他的手在发抖,却还在姬发的脸上胡乱抹着,好像那上面真的沾着鲜血,令他惶然无措。
突然,姬发一把抓住他的手,嘴角露出荒谬的笑意。
“你想把我托付给韩漪?”
他猛地搡开韩烨,好像听到了什么滑稽的笑话一样闷声笑了起来。
“我没听错吧,韩烨,你要是哪天死了,想把我托付给韩漪?你怕我死得不够快?”
他从怀里掏出那张沾毒的人皮面具摔到韩烨身上,“别说今日她死不了,就是死了她也要拉着我去陪葬!”
面具轻飘飘地落在地下,韩烨低下头,眼神凝固在上面。他俯下身想捡起来,姬发又冲上去将那面具踢开,一把揪住韩烨的襟口,盯着他的眼睛:“你听懂了吗?是韩漪要我去刺杀她,是她安排好的,她还要顺带杀了我!韩烨,是你长姊要杀我!”
韩烨被冲撞得有些站不稳,他本就喝了酒,过分激荡的情绪冲得他脑子发晕,只能反手扣住姬发的胳膊平复半晌,才按住隐隐作痛的眉心,低声道:“是她让你去的?”
“是!”
姬发甩开他的手,冷冷将自己与韩漪的约定一一道来,连同今夜发生的所有事情。
韩烨低着头,只觉得脑中越来越涨痛,他的脊背不明显的微弯下去,整个人显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颓唐来。
“什么时候?”
姬发说完后,他忽然发问:“她什么时候告诉你这件事的?”
“从皖州回来之后,我在公主府休养。”姬发冷冷回答。
韩烨停下按压眉心的手,抬起头来看他,眼神失望又无奈:“将近四十天。”
“姬发,从那日以来,将近四十天时间,我们日日相对,你一句都没对我提过。”
他扶着桌沿慢慢坐下来,好像忽然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能勉强支撑自己不要倒下,连语气都不复方才的愤怒,只有一片漠然。
“我不想提你今夜有多莽撞,能安然无恙地回来算你姬家列祖列宗保佑——”
韩烨叹了口气,面上流露出浓重的疲惫,“我就问你一句,我长姊的心计之深,我同你讲过无数次,你怎么敢听她的话?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你以为我想听她的?!”
他的语气空忽到渺茫,姬发却被其中毫不掩饰的失望刺伤一样,双眼怒睁看向韩烨,“她拿我阿姐威胁我!要我以父母在天之灵起誓保密!你以为我愿意瞒着你?我能怎么办!”
姬发喝道:“别说要我瞒着你刺杀她,就是要我刺杀你我也会照做!我只剩我阿姐一个亲人了!”
“那你也不该瞒着我!”
韩烨猛地抬头,怒火无处宣泄,又抄起一个茶盏砸在地上,“你连韩漪的话都敢听?她是个疯子你知不知道!”
清脆的碎裂声入耳,两个人仿佛都被刺了个激灵,同时停顿下来。
偌大的殿内一片凝滞死寂,只剩韩烨和姬发怒视着对方,胸膛各自剧烈起伏,昭示着压抑的情绪。
“我一点儿都不担心韩漪的死活,从你出手那一刻我就意识到不对劲,阿姒根本没拦你。”
良久,韩烨颓然地低下头,撑着自己的额头低低说道。
“你说话时我觉得耳熟,等你顺利逃脱我便知道刺客到底是谁了。这样的高手不多见,即使是公主府也不过一个阿姒,可阿姒就在韩漪身边,能与她媲美的也只有你了。”
“你就住在宫里,得手后也不用再跃过宫禁逃脱,只要能回东宫就行,即使受了伤,我无论如何也得把你藏好,糊弄过禁军的搜查,你确实是个绝佳的人选。”
韩烨疲惫地叹了口气,“可是从崇华殿到东宫是多远的路程?一路上能发生多少意外?你敢听韩漪的话,她又会不会真的保你?”
“姬发。”他闭上眼,面无表情道:“你知道从事发到我亲眼看到你好端端地站在这,我心里有多担心?我怕我回来后只看到一具尸体!”
骤然平淡的语气直刺到心底,姬发垂下眼,盯着脚下的地面一言不发。
“你说你不知道韩漪为什么要挨这一剑,我告诉你。”
韩烨的语气越来越冷,一句不停地说道:“她是父皇成仙的希望,刺杀她就是要绝父皇的命,我父皇绝不允许。一日抓不到刺客,他就会一日不停地查下去,他为了成仙连亲生女儿的血肉都用得下去,你觉得他查出这个人会怎么样?
“韩漪也根本不是单纯为了杀你,她挨这一剑濒临生死边缘,一是为了靠这伤拖延一二,以她的性子,肯割肉两次已是不易,绝不愿真的以血肉性命供养那条登仙路;
“二来她要给父皇一个结果,到底是谁胆大包天敢在宫宴上御前行刺。任何行动都有蛛丝马迹,她不能让父皇无休无止地查下去,这绝对不会被拖成一桩悬案,总有一天她会暴露。
“所以她骗你穿上德妃宫里的内侍衣服、骗你去死也不单是为了解决我身边的麻烦——”
韩烨睁眼看着姬发,面色已经恢复死水般的平静,漆黑的瞳孔仿佛无底的深潭:“德妃是大哥的生母,她会想办法把线索引到大哥头上,你就是一个工具而已,一个她扳倒二哥的工具。”
“姬发,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也把我看得太重了,韩漪这样大费周章可不是为了解决我身边的麻烦,你我都只是顺带的。”
他嗤笑一声,“我竟然有点怀念,多少年了,自我长成以后多少年,她都没再这样正儿八经地出过手,韩漪果然还是韩漪。”
姬发默默听着,心头渐渐涌上一股寒意,比他意识到韩漪要杀了自己时更彻骨。
他以为无论韩漪有什么打算,至少杀了自己是其中一个还算得上重要的目的——回来的路上他甚至为打乱了韩漪的计划而有那么一两分的自得。
然而韩烨的话让他意识到韩漪究竟有多么疯狂。
今夜过后,短时间内她不必再为皇帝放血割肉,却能够得到皇帝更多的关注和疼宠;
她会扳倒一个挡在韩烨登基路上的绊脚石,离成为权势无双的长公主更近一步;
自己的死只是她需要一条祸水东引的线索而顺手为之,若死了最好,韩烨身边从此清静,若不死,恐怕她早做好了别的打算。
“但德妃是大皇子的生母,为何最后她扳倒的是二皇子?”
韩烨对他的发问并不意外,怒意暂歇,他甚至好笑地摇了摇头。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他隔空指了指姬发,“你连这都想不明白,也敢参与到我长姊的谋划里?恐怕被卖了还要帮她数钱!”
姬发暗暗撇了撇嘴,没有吱声。
“那样太明显了。若真是大哥派来的杀手,又怎么会穿着自己母妃宫里的衣服?岂不是不打自招?所以这一定是有人陷害,顺着这条线再查下去,不查到二哥头上,难道还能查到我的东宫来?”
“好了,这事回头再提。”
缓了口气,韩烨掀起眼皮瞥一眼几步外的姬发,淡淡道:“过来,坐。”
姬发瞅瞅他,周围的狼藉还提醒着他方才激烈的争吵,这会儿两个人终于都平静下来,才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他犹豫片刻,抬腿走过去,却没坐到韩烨身边,只僵立着。
平心而论,这事确实是他隐瞒在先,何况若是韩烨当着自己的面伤害阿姐,自己是一定要与他拼命的。
“我……”他迟疑一阵,决定先低头道歉,“是我冒失了——唔!”
话音未落,韩烨忽然一把将他扯到怀里坐在自己腿上,手臂死死箍住姬发的腰,单手扣着他的后颈压下来,吻住了姬发。
那不是一个温柔缠绵的亲吻,姬发怔怔看着韩烨,连眼睛都忘了闭上。
他看着韩烨纤毫毕现的睫毛,看着他眼里浓重的血丝,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和扑面而来的、失而复得的浓烈情意。
韩烨不像是在吻他,倒像是在通过这种方式感受他的生机,确认他真的还活着,而不是一抹臆想中的游魂。
一吻良久,分开时两个人都有些气喘,姬发摸摸自己红肿的嘴唇,盯着韩烨发愣,“你……”
“姬发,你听好了——”
但没有浓情蜜意的爱语,韩烨的手贴上姬发的颈侧,慢慢地、慢慢地扣住他的喉骨,指尖在凸起的喉结上摩挲,语气冰冷又轻飘飘地警告:
“韩漪这样利用你,我会去找她算账,但你要还敢有下次,还敢让我再这样提心吊胆——”
他又凑上前去,舔舐那双湿润、红肿的唇,蓦地用力,牙齿在姬发的下唇上破开一个小口,舌尖卷走溢出的鲜血。
“我与韩漪一母同胞,我们流淌着一样的血脉,你猜我会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