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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夜宴的刺杀仿佛什么也没有改变。
一个公主,哪怕是皇帝捧在心尖上的公主,哪怕她几乎是大靖朝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在她伤重的时候也不会对朝局有什么改变,至少在多数人眼中没有。
紫宸殿内戒备森严,内殿重重帐幔垂地,阻隔了满室苦涩的药味。
韩烨停在殿门外,看一眼守在门边的宫婢:“长姊醒着么?”
宫婢是紫宸殿的人,素日常伴君侧,即使对着储君也进退有度,袅袅俯身答道:“刚端来的药,应该是在喝药,清河殿下的贴身婢女在近前伺候。”
韩烨淡淡一点头,抬腿进去,绕过绣着江山图的巨大屏风,瞧见韩漪正靠在床头。
她实打实挨了一剑,即使太医们都说她命大,那一剑恰避开了要紧处,但仍是损伤不轻。
宫闱里的天家贵女,平素磕出块红印都得责怪下面人伺候得不尽心,遑论穿胸一剑?当时近前的十数名禁军已经全部被皇帝下令处死,罪名是护驾不力。
此刻她面色苍白,唇瓣也不复往日的嫣红,一派失了血色的灰败。那张艳绝京城的脸被憔悴笼罩着,黛眉微颦,很是弱柳扶风。
韩烨远远瞧了一阵,见韩漪若有所觉地看过来,才走上前去。
“你怎么来了?”
韩漪就着阿姒的手喝了一口药,被苦得眉头紧蹙,阿姒忙又喂给她一勺甜水,就这么一口甜水一口苦汤的,好半天才看到碗底。
韩烨静静看着,语气淡淡道:“我来看看长姊。”
“那你看过了,还活着。”韩漪睨他一眼,因为伤口疼痛也不愿给他什么好脸色,“滚吧。”
殿内不止他们,还有紫宸殿的其余宫人侍奉,对韩漪这样不留情面地驱逐都有些诧异。
韩烨好脾气地笑了笑,温声道:“我知道长姊是怪我昨夜没能通宵守着你,但父皇命我去处理崇华殿那边,实在脱不得身。”
宫人们便露出恍然神色,一时又觉得韩漪实在跋扈又不识大体,却也不敢出声,只是默默听着。
“呵。”韩漪对他的场面话报以冷笑,眼神一转,又冲韩烨道:“阿烨,来。”
韩烨顺从地俯身凑近她,宽阔肩背阻隔了旁人的视线,只近处的阿姒能清楚地瞧见他面上的冷淡与敷衍。
韩漪仿佛没觉察他的不悦,抬手捏住他的下巴,仔细端详弟弟不加掩饰凝着冷色的眉眼,忽然又心情好转,含笑感叹:“我们阿烨真是俊美无铸,不知将来会便宜了谁家的女郎。”
“不论是谁,总会尊敬长姊的。”韩烨弯着身子与她对视,意味深长道:“长姊这样会调教人,还不是你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是么?”韩漪的眼睫微翘,眼神慢慢落在韩烨的眉心,语气轻轻:“可我要个外姓人的尊敬做什么呢?总要我的亲弟弟对我事事顺从才好呀。”
“那是自然。”
韩烨一笑,抬手抓住韩漪细白的腕子,以不容抗拒的力道,一点一点将她的手从自己下巴上扯开按回床榻上,又仔细替她掖了掖锦被,仿佛是天底下最贴心的弟弟。
“长姊好好休养,也别生气,回头我送你一份大礼——”
站起身来,韩烨顺手端过阿姒手中还残留一点的药,舀起一勺,强硬地灌进韩漪口中,话语却温和极了:“一定好好替长姊压压惊。”
令人作呕的苦涩味道在唇齿间弥漫开,这一回韩漪没有皱眉,反而笑吟吟地抬头看着弟弟:“好呀,我倒要看看,我们阿烨能送份什么样的大礼哄我开心?”
说着,她慢慢舔去唇畔沾染的药渍,洁白的齿尖不经意露出,悠悠道:“可别又是些什么阿猫阿狗,蠢笨得令人发笑,随便两句话就忽悠走了。”
“长姊放心。”
韩烨直起身子,将药碗塞回阿姒手里,扭头冲韩漪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保管叫你又惊、又喜。”
*
东宫。
韩烨一早就去瞧韩漪了,姬发思及昨夜种种,不想待在那间发生过太多事的寝殿中,跑去东厢房找连峥说话。
出了这样大的事,连峥自然忧心如焚,姬发见他眼下青黑,连唇边都起了燎泡,可见是何等的担忧。
“你怎么瞧着一夜未睡?”
他径自给自己倒了杯茶,歪头打量连峥几眼,“韩漪不是都醒了?”
连峥这回倒没提什么要去探望之类的话,韩漪暂住在紫宸殿,那里不是他能进去的地儿,只能自己窝在房中独自焦心。
闻言,他苦闷地叹了口气:“我在想是谁要刺杀清河殿下?”
喝茶的动作一顿,姬发作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大皇子或二皇子吧?还能有谁?”
“可他们又哪来的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在夜宴上行刺?哪怕是派人潜进公主府也比这样好行事吧?”
连峥烦躁地拨拉一个空杯,说着又有些埋怨:“阿姒也真是,以她的身手竟来不及出手么?就那么眼睁睁瞧着刺客拔剑?”
“咳。”
姬发摸摸鼻子扯开话题:“对了,你今日没什么事吗?”
“没有,这么大的事,这几日宫禁比往日森严许多,殿下说无事不要进出,避避嫌。”
连峥恹恹叹了口气,又巴巴地透过窗扇去瞧东宫外,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清河殿下怎么样了?”
姬发冷眼瞧着他的情态,犹豫片刻还是问道:“连峥,你没想过若有一日,韩烨与韩漪反目成仇——”
连峥闻言面色一变,颇有些紧张地反问:“发生什么事了?”
他看起来却并没有多么意外,倒叫姬发一愣,“你……”
“哎,其实你说的这事吧,咱们都是近前伺候的,多少心里有点数。”
连峥瞟他两眼,看出姬发的心思,苦笑一声,“我跟着主子这么多年,他们姐弟最和睦的时候就是主子小时候那会,我记着那时清河殿下闲了还会来看看主子,后来……”
他叹了口气,颇有些苦恼,“后来也不知怎的,好像主子越大,清河殿下就越不喜他,同皇帝一个样,渐渐的就变成今天这样了。”
“韩烨与韩漪一母同胞,在朝局上是同进退的,怎么会私下里如此冷淡?”姬发始终想不通这件事,他也不大好意思直接问韩烨,遑论昨夜过后,他都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韩烨。
连峥苦思冥想一阵,摇了摇头,“真没什么事儿,就是那么一天天冷淡下来的,我比陈程来得还早呢,几乎日日跟在主子身边,若有什么大事我肯定知道,真没有。”
“我记得一开始,主子还会主动去清河殿下的宫里,那时她还没搬出宫去,但殿下始终冷言冷语,动辄就给主子甩脸色,渐渐的主子好像也寒了心,再不去了。”
姬发默默听着,仿佛能想象到十来岁的少年满脸失落地站在韩漪的宫门外,想不通自己为何忽然被唯一的姐姐厌弃。
“再后来……”连峥摸了摸后脑勺,流露出一点疑惑与羞赧,“再后来清河殿下就只许我去见她了,真算起来,我见殿下的次数竟比主子还要频繁。”
“你方才说若有一日主子与清河殿下反目,其实我也想过这事,他们俩姐弟这些年也常常剑拔弩张的。”
连峥犹疑着说,“但我总想着,清河殿下要辅佐主子登基这事儿总没跑吧?那他们还能反目到什么地步?总不会清河殿下要我来害主子吧?”
他看一眼姬发,语气坚决道:“你放心,我连峥绝不会做背主的事,即使殿下当年救过我的性命……大不了我一死还了她便是!”
姬发看着他一脸郑重其事的样子,有些好笑地拿脚尖踢他,“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呢,你像是盼着去死一样。”
“那你一大早跑来我这吓唬人?”
连峥瞪着眼睛,“我以为你从主子那听到了什么呢!”
姬发哈哈大笑,“你以为我是来试探你的?”
“你你你——”连峥指着他,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莫名其妙!”
这些日子眼瞅着姬发与韩烨和好如初,有时瞧着比之前更腻歪,他们这些近前伺候的明面上没吱声,背地里几乎都将姬发当成半个主子看待。偏偏昨夜那样的风波之后,今早姬发又跑来说这些,可怜连峥不知在心里做了多么激烈的斗争,才坚决地表了一番衷心。
“你什么身份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连峥越想越觉得自己一腔忠忱被浪费了,捂着心口痛心疾首地数落大笑完又去喝茶的姬发:“谁知道是你这么想还是主子这么想?一张床上能睡出两样人么?”
“咳咳咳咳——!”
这话一出,姬发骤然被一口冷茶呛住,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直咳得从脖子到脑门通红,半天才瞪眼看连峥:“你胡沁什么呢?”
怎么就一张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