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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那边!”
夜色重重,宫阙深深,灯火通明的宫道间,禁军穿梭不休。
四处都是喧嚣与叫喊,外头的声音早传到内宫里去,惹得后头的娘娘们也提起心来,就怕那胆大包天的贼人闯进自己的宫苑。
才奔过一队禁军,脚步声渐远,黑衣身影轻飘飘地从屋檐落下,落进灯火照不到的暗处里,慢慢吐出一口气。
乔作禁军的装扮早就扒下,他只穿着内衬的黑衣,在这样的秋夜里毕竟有些冷,风一扯过来就感到阵阵凉意。
要是被韩烨知道——
莫名腾起的念头被粗暴截下,姬发左右四顾,又贴着墙根的阴影,快步往约定好的地方去。
以他的身手,摆脱禁军绰绰有余,但姬发仍不敢掉以轻心,初初进宫时韩烨的话又响起在耳畔:“大内高手都潜藏在内宫——”
他抬眼向西望去,这儿离内宫不算太远。
要是被韩烨知道,一面快步赶路,绕开紧张巡查的禁军,姬发不免又开始胡思乱想。
方才韩烨的惊怒令他印象深刻,那大概是他第一次清醒地直面储君的怒火。
“我与长姊就是这样,总归是一体的,谁出了事,另一个也落不得好去。”
姬发眼神一黯,拐进一条小路,按之前说好的,一头钻进树影幢幢的御花园里。
巨大的假山旁,青衣女子提着包裹立在湖石边上,见姬发出现,仔细盯他两眼,将包裹扔了过来。
“换上!”她压低声音快速道:“把你的衣服和剑给我!”
姬发没搭理她紧急的语气,自顾自从包裹里翻出一件内侍的衣裳和一张人皮面具,借着惨淡的月色细瞧。
“快些!”青衣女子又催促起来。
姬发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忽然问:“怎么是你?不是说好了那个阿姒来吗?”
韩漪给了他宫内的布防图,叫他得手后到此处来改头换面,自己回东宫去,从此这事再与他没有干系,自会有阿姒扮作姬发的样子与禁军游斗,再逃脱出宫。
“你这样的,能冒充我的身手?”姬发打量几眼青衣女子,有些怀疑。
“阿姒姐姐是殿下的贴身婢女,不能随意离开殿下身边。”
女子迅速解释着,又从掌心翻出一枚令牌证明自己的身份,复又催促:“你快些!一会儿就查到这边了!”
还算有理有据,姬发又看她两眼,扯下外头罩的黑衣扔给她,上头还沾着血气与尘土,女子接过来迅速往自己身上一套,又急道:“剑!”
姬发的剑就别在腰间,剑锋上沾着韩漪的血,仍能闻到不明显的血腥味。
他没搭理女子,一抖那件内侍衣袍,才要往身上披,眼神忽然一凝。
“怎么了?”女子不断张望远处,口中催命似的:“快!来人了!剑给我,我去引开!”
两下换好衣服,又扣上内侍的帽子,姬发捏着那张人皮面具细细一看,却倏尔一笑,神色漫不经心。
“不必了。”
他说,“我觉得叫你一个弱女子替我引开禁军,未免太不是个东西,这位姑娘——”
他握住腰间的剑柄,唇畔含笑,眼神瞬间冰冷下来:“请自便吧。”
女子一愣,猛然回过头来,冷冷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禁军确实快来了,远处已经亮起火把的光,吵闹声渐渐入耳,姬发却一动不动,只握着自己的剑,微微一笑:“我倒要问问韩漪是什么意思?”
他看一眼自己身上的内侍衣衫,“为防私相授受,宫里的每件衣服都是有数有标记的,不如你告诉我——”
远处的喧闹正在逼近,姬发悄无声息拔出了剑,一扯自己衣领内暗绣的记号,拿剑尖挑着那张人皮面具,神色似笑非笑:“韩漪骗我穿上德妃宫里的内侍衣服,还给我一张沾了毒的面具,是想做什么呢?”
“今夜惊变骤起,一名手无寸铁的小黄门被行刺公主的贼人误杀,似乎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随着他的话语,女子眼神一厉,劈手就向姬发拍来!
“我真不喜欢你们公主府这种一言不合就动手的风气——”
姬发以剑拄地向后下腰,轻飘飘躲过这一击,口中还道:“比我这个江湖人还莽撞。”
他们二人转眼间已过了七八招,却都未发出什么声响,远处的禁军还在漫无目的地搜查。
“我劝你尽早停手,既没骗到我,咱们还是趁早各回各家去,免得说不清楚。”姬发一个鹞子翻身躲开女子横踢出来的一脚,“现在是我穿着内侍衣服,你可是一身黑,做贼心虚得很吧?”
他说得其实在理,女子又劈出一掌,被轻描淡写地躲开,意识到自己确不是姬发的对手,忽然身形一顿,瞪着姬发,张嘴就喊:“救命——”
矫揉造作又凄惶无措的尖叫径直划破黑夜。
“什么人?!”
这一嗓子果然吸引了禁军,火把迅速往此处赶来,姬发神色一沉,与女子各自冷冷看对方一眼,分别往黑暗里钻去。
“他奶奶的!”一路分花拂柳,身后的追赶声渐渐远了,姬发暗骂一声,停在一处漆黑廊下。
韩漪为什么要挨这一剑他还没想明白,但显而易见,这女人还想顺便弄死他。
倘若方才他交了剑,又换上那人皮面具,于今夜这样森严戒备的宫禁中手无寸铁地赶路,再碰上毒发,下场不言自明。
有面具在,没人知道这尸首到底长什么样,恐怕只会被拖去乱葬岗喂狗,连韩烨也查不到他去了哪里。
至于行刺的“贼人”——
无论是被禁军斩杀,还是侥幸逃脱,还不是任凭韩漪安排。
深秋的夜里,姬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底泛起一股冷意,他没想到时至今日,韩漪还想要他的命。
平心而论,他虽一直不喜韩漪,但还是渐渐对她有所改观——韩烨看重这个姐姐,连峥成日将“清河殿下”几个字挂在嘴边,阿姐也常来信说韩漪待她不错,皇帝那些耸人听闻又荒诞的行径……桩桩件件都叫他慢慢放松了警惕。
可惜他在韩漪眼中仍是那个会给弟弟惹来祸端的“麻烦”。
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不远处奔过,看来“贼人”还未被擒住,姬发抬头望一眼天边被阴云笼罩的月色,冷笑一声,悄无声息地往东宫的方向跃去——
韩漪有本事就指认是太子派人行刺,叫人来搜查东宫,才不辜负她为弟弟翦除祸根的“良苦用心”。
*
紫宸殿。
一盆盆血水端出来,皇帝焦躁地在门外踱步。
举办夜宴的崇华殿毗邻此处,韩漪遇刺后便被皇帝叫人直接转移到自己的寝宫——出了这样的事,他也实在不放心将韩漪放在别的地方。
思及这个爱女死后带来最直接的后果,九五至尊面色阴沉,又扭头喝问旁边的禁军统领:“那刺客怎么还未抓住!”
禁军护卫宫城,统领自然是皇帝心腹,闻言毫不含糊,立刻跪地请罪,只道贼人身手高超,一时难以捉拿,还在皇宫内搜捕。
“但那人似乎对宫内布局并不陌生——”
犹豫片刻,统领又补充:“今夜大宴,几处通往宫外的要道都有重兵防备,大内高手也分散在各处关卡,都没碰到那人,可见他有别的路子逃脱。”
话外之意十分明显,是有宫内的人里应外合。
皇帝眉头紧锁,怒道:“给朕一间间地搜!许你特事特办!不必计较什么大防!”
竟是连后宫也不许放过了,誓要抓住刺客。
“是!”有他发话,禁军统领立刻应下,领命而去。
韩烨垂着头,眼中情绪莫名,半晌,忽然上前道:“父皇,百官还在崇华殿关着呢,都这会了,是不是先叫大人们回去?”
他说,“长姊若醒着,恐怕也不愿父皇如此兴师动众,令百官寒心……”
这话别人都说不得,唯有他这个同胞弟弟能开口——若刺客是奔着皇帝来的也就罢了,但受伤的只有韩漪,一个声名狼藉、与社稷无损的公主又哪里值得文武百官被关押整夜呢?传出去还不知是怎样的编排。
连一旁的大皇子都流露出赞同之色。
皇帝却面色冷怒阴狠地剐他一眼,一腔怒意全发泄在韩烨身上:“那是你亲姐姐!如今生死不知地在里面躺着,你还有心思关心旁人?!畜生不如的东西!”
这番指控简直始料未及,韩烨面露愕然,皇帝喘了口气,倒心知他说得在理,又不耐烦地瞪他一眼:“罢了,你去看着,叫禁军挨个搜身排查,放他们回去吧!”
“……是。”韩烨被劈头盖脸地喝骂一通却并未争辩,只闷闷领了命,又眼神复杂地看一眼紫宸殿,转身到崇华殿去主持大局。
朝臣们逢此惊变,又被关了半天,个个惴惴不安,他温言安抚一番,又命人亲自将上了年纪的老大人们搀扶着往宫门外去。
半个时辰后,紫宸殿传来消息,韩漪醒了,只是重伤虚弱,皇帝心急如焚,不许人探望,叫太医院轮班值守,务必不能叫她出事。
刺客还未抓到,但这一夜的忙乱终于到了尽头,眼看天边已经隐隐泛起鱼肚白,韩烨才带着自己的人回到东宫。
主殿内还亮着,烛光在紧闭的窗边打出一道人影,韩烨立在殿外,盯着那人影,神色晦暗不明,口中淡淡吩咐:“都下去休息吧。”
众人各自离开,只有伏安还留在一旁。
“……你亲自在这看守,不许任何人靠近。”不知站了多久,韩烨的语气变得冰冷,说罢,深吸一口气,径直推门而入。
殿门吱吱呀呀地缓缓合拢,天边慢慢散出一点朝晖,还来不及彻底驱散长夜的黑暗。
嘭——
屋里传来一声巨响,伴随着碎片四溅的动静,还有储君满是疲惫又难以遏制的怒吼。
伏安公公垂首伫立在门外,凝固成一尊雕像,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