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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皇帝、大皇子与二皇子的目光都落在韩烨手中的账本上。
半晌,皇帝抬抬手,大总管上前接过账本,摆在皇帝面前。
方才看第一本账本时皇帝就觉察出不对,那里头牵扯的官员虽然极广,但数目加起来顶多是王丞千贪墨总额的十之二三,其余银两去往何处并不清楚,显然还有其他的账本。
他对着诸重臣的一通呵斥,也正是借机观察他们的神色,却并未看出什么,如今韩烨又拿出第二个账本……
思及那句“家事”,九五至尊闭了闭眼,心中已有了数。
藩王之祸——
“是谁?”他没去翻账本,搭在桌边的手一下一下点着桌面,闭着眼问。
韩烨还跪在地上,轻声道,“豫州。”
手指一顿,皇帝猛地睁开眼,双目紧盯住韩烨,沉声道:“颍川王乃朕之皇叔,尔之叔公,太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大皇子与二皇子也面露惊疑之色,颍川王雄踞豫州,常有不服朝廷管教之意不假,但若王丞千所贪墨的银两大部分流向豫州——数额如此巨大,几乎直指王丞千根本就是颍川王的自己人!
兵强马壮的一方藩王已经够令皇帝头疼,竟还捧出个封疆大吏,贪墨数百万银两输送回去——这不单单是拥兵自重了,根本就是在挖朝廷的根基!
“父皇!”二皇子怒道,“颍川王的狼子野心简直昭然若揭!”
连寡言的大皇子也附和一句:“其心可诛!”
“颍川王本就势大,由区区一郡发家,进而掌控了整个豫州地界,连朝廷钦封的豫州太守都受他挚肘,如今更是借由王丞千之手,将国库里的银子搜刮进王府里去!”
二皇子慷慨陈辞,义愤填膺,“天长日久,国库空虚,淮南民不聊生,则易生民变,他豫州倒是养得兵强马壮,富得流油,若有一日真要做那不可说之事——”
他看向大皇子,“大哥常年领兵应当知晓,届时国库拿不出银子,南方又有民变,朝廷一旦派兵平乱,京城则防卫空虚……”
大皇子冷冷接道:“父皇,豫州本就掐住京畿咽喉,到那时,各地勤王军队支援不得,京城便孤立无援了。”
皇帝没有发话,韩烨始终跪在地上一言不发,两位皇子一唱一和,仿佛完全忘了储君还跪在旁边。
半晌,皇帝撩起眼皮看韩烨一眼,淡淡道:“起来说话吧。”
“谢父皇。”韩烨慢慢站起来,似乎因为跪得太久而站不稳,扶着膝盖顿了一刻才直起身子。
想起他之前伤了腿,还是代自己巡视关中时受的伤,也算替自己挡了一劫,皇帝看着他的面色稍缓,“方才怎么不把两本账册一起拿出来?”
“诸侯割据是国事,但亦是韩氏家事。”
韩烨低声答道,“未经父皇定夺,儿臣不敢擅作主张捅到前朝去。”
这番话说得倒漂亮,皇帝心中如何作想不得而知,嘴上仍冷哼一声:“朕看你擅自隐瞒的时候倒不见得这般尊敬君父。”
此言一出,韩烨立时又要跪下请罪,皇帝不耐地抬手止住他,“好了!你这规矩学得未免也太重了些!”
三言两语间就从擅专变成了守规矩,可见圣心难测如斯。
一旁的二皇子不甘韩烨抢去风头,当即笑着附和,“太子殿下一向克己复礼,儿臣与大哥真是拍马也不及。”
“闲话休提——”
皇帝一摆手,懒得听几个儿子间的唇枪舌剑,“太子有一点说对了,无论如何,藩王之祸先是家事再是国事,恰好你们都在,各自说说,此事该怎么处置?”
下头的三人一时都默不作声,似是在内心思忖,皇帝也不催促,兹事体大,本就该再三权衡,若张口就来,反倒显得行事轻浮浅薄。
半晌,见二皇子似是有了主意,皇帝看向他,“老二你说。”
“那儿臣便抛砖引玉了。”
二皇子被第一个点到,隐隐有些自得,口中谦让一句便道:“父皇,儿臣以为此事还不算证据确凿。”
他冲着韩烨一拱手,“太子莫怪,不是质疑你,而是仅靠着一本账册就定颍川王的罪,他轻易便可推脱,大可以咬死是王丞千诬陷,反而叫朝廷被动。”
“不如父皇秘密遣人前去豫州搜集证据,待铁证如山时再雷霆出击,豫州毕竟势大,若要出手必得一击即中,以免给颍川王喘息之机,反倒逼反了他。”
“二弟说得轻巧,这证据如何搜集?颍川王多年跋扈,日常起居超出规制的事比比皆是,也没少被御史台上折子弹劾,结果如何?”
大皇子反驳道,“这些事都拿不住他,但真正致命的证据又哪里是这么简单就能被咱们拿到的。”
“那大哥以为如何?”二皇子自诩思虑周全却当面被驳,难免有些不快,反问道:“难道就由得豫州继续发展下去?如此瞻前顾后,大哥在战场上也这般优柔寡断?”
“你!”
大皇子常年领兵,性子在军营中养得粗疏,论起嘴皮子自然不如擅长政事的弟弟利索,一时间竟被问住了,想要反驳又不知从何说起。
“行了。”皇帝打断他们,面露不耐,“朕是叫你们出主意的,要吵滚出去吵!”
大皇子与二皇子话音一顿,齐齐道罪。
他们二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瞧着局面竟僵持住了,对豫州是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皇帝未予置评,斜睨向韩烨,“你怎么说?”
“父皇容禀——”
韩烨神色平静,并未因着身为储君却被其余兄弟抢话而不满,“大哥与二哥说得都有道理,此事朝廷确实被动,利弊难以权衡。”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皇帝有些不悦:“你跑到朕这来装中庸之道?”
抬眼与皇帝对视一瞬,韩烨顿了顿,拱手道:“儿臣以为,颍川王多年来行事跋扈,不止朝廷对他不满,与他交恶的大有人在。”
他的话止于此,皇帝一挑眉:“你是说晋州?”
“晋阳王确实与颍川王交恶不假,但同为藩王,他也未必就愿意当朝廷的打手,率先向豫州出手,何况由他去查豫州,不也一样陷入如我们一般的窘境?”
二皇子接上话,又道,“太子这招祸水东引未必能有作用啊。”
“这……”韩烨蹙着眉头,一时语塞,再不出声了。
眼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半天也没个结果,皇帝扶着额头叹了口气,疲惫道:“罢了,今日先到这里,你们三个也知道轻重,此事不可张扬,先回吧。”
“儿臣告退。”韩烨三人齐齐行了一礼,依次退出去。
御书房彻底静了下来,皇帝只揉着额心一言不发,良久,他又掀起眼皮吩咐内侍总管:“去,把太子叫回来。”
大总管露出疑色,“您不是叫几位殿下回了……?”
“你尽管去叫,他也正等着呢。”
皇帝摆摆手,毕竟是他的儿子,再不喜欢也是知子莫若父,韩烨方才根本就是不欲与兄长相争。此事确实棘手,饶是帝王心术再深,也想着兼听则明,看看这个儿子有什么好主意。
大总管领命匆匆而去,果然不多时就领着韩烨去而复返。
“父皇。”韩烨面色平淡地向皇帝行礼,丝毫未有惊异之色。
“说罢,”皇帝捏着眉心没有睁眼,“你到底想了个什么主意?”
“父皇圣明,”韩烨淡淡一笑,“儿臣只有一计——坐山观虎斗。”
揉按眉心的手一停,皇帝眼中难掩惊异,面上仍不动声色:“仔细说说。”
“回父皇,大哥与二哥总觉得豫州势大,实则儿臣妄自揣测,这些年来您之所以对颍川王多番容忍,并非是怕了豫州——说句狂妄的,真打起来,咱们坐拥七十万禁军,您又有天命护佑,难道摁不死豫州?”
韩烨侃侃而谈,顺带不露痕迹地吹捧一句皇帝,接着道:“真正令您犹疑的是,一旦没了颍川王,晋州该怎么办。”
“这些日子儿臣仔细看过兵部和户部的卷宗,以朝廷目前的情况和兵力,打一个豫州或晋州都绰绰有余,但若与二者同时作战则力有不逮,这一点恐怕那两头心里也清楚。”
皇帝没说是也不是,只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韩烨也不卖关子,抬眼直看向皇帝,语气轻忽又干脆利落:“把账本送到晋州去。”
他话一出口,皇帝还未如何,旁听的大总管却是呼吸一滞,疑心韩烨是疯了——
颍川王乖张跋扈才叫世人皆知势大,实则晋州亦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好容易得来一个把柄,怎地反倒拱手送给晋州?
“哦?”
这话语出惊人,皇帝却未动怒,眸中精光一闪,“怎么说?”
“这账本出自王丞千,可见他对颍川王并非忠心不二,自己也留了一手,颍川王老谋深算难道不知?只是从前合作紧密又顺风顺水,不曾离心罢了。”
韩烨淡淡道,“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王丞千眼看要倒了,可想而知,从他发现账本失窃开始就一定在谋划退路——一个宦海沉浮多年,连满朝文武与父皇都蒙蔽住的奸人,难道会只把希望寄托在颍川王这个主子身上?他就不会转头再向晋州求助,以颍川王的把柄来换自己一命?”
一旁的大总管倒吸一口冷气,皇帝亦是目中闪过异光。
此计对人心的琢磨,若不是养气功夫十足,连这位临朝三十载的帝王也忍不住要拍案叫绝。
“无论王丞千到底有没有脚踩两条船,只要晋州出现账本的消息传到豫州,颍川王必定会以为王丞千背着他改投新主。”
韩烨仍是一派淡然,“就由得豫州和晋州去斗吧,毕竟当务之急不是彻底按死哪一方,而是先削减两边的实力。待他们消耗得差不多,以父皇的英明神武,一箭双雕不是易如反掌?”
殿内一片寂然,外头的雨已经停了,只有残存在碧瓦间的积水正顺着屋檐往下滴淌,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
皇帝沉吟良久,又定睛深深看了韩烨一眼,“朕知道了,你回吧。”
献出如此良策,韩烨未有倨傲之色,没被皇帝夸赞也不见失落,只是不悲不喜,静静俯身行礼离去。
“陛下?”
见皇帝始终不作声,大总管试探着唤他,“夜深了,您该安寝了。”
“你说——”
皇帝没理这茬,反倒问:“他平安长到这么大,又有这样的谋略,难道真该是他来继承大统?”
这话可不能答,大总管哂笑一声,未敢接话。
索性皇帝也不在意,只自言自语道:“朕总归是不喜他,打从他满了十岁能立住……呵。”
“罢了,不提了。”
久坐难起,他撑着桌沿起身,大总管赶忙上前扶住他,又听到皇帝喃喃:“是不是该再服用一次仙丹了?”
奴颜婢膝的老内侍眼神一闪,笑着接道:“离上次服丹是过了些日子了,不如陛下明日就召青阳道长进宫?”
“唔,你记着明日提醒朕。”
皇帝任他扶着,慢慢往寝殿里去,身后燃了一夜的烛火油尽灯枯,摇曳几下,倏然便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