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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亥初,人定时分,这场绵绵秋雨仍是没个尽头。
天边积云重重,今夜连月光都透不出一点,唯有紫宸殿的御书房内烛光满室,老远就能看到。
外头守夜的小黄门瞅一眼黑漆漆的天色,冷不丁瞧见一道撑着伞匆匆而来的身影。他定睛一看,忙躬了躬身,问过安又道:“大人快请进,陛下在里头等着呢。”
那人也没工夫与他多说,将**的伞往小黄门手里一塞,抖一抖官服下摆沾上的雨水,迈步进了御书房。
这已经不是今夜匆匆赶来的头一位了。
小黄门将伞收好,暗自咂舌:太子、桓相、几位阁老、大皇子、二皇子、还有六部尚书……
这样大的雨,这样黑的夜,轰隆隆,天边又是一阵电闪雷鸣,他缩了缩脖子,悄声与一同值夜的人说道:“瞧着吧,这是要出大事啦!”
御书房内,皇帝负手立在窗边看外头黑沉的夜幕,韩烨立在下手第一位,依次是大皇子和二皇子,再是桓相、诸阁老与六部尚书。
祁青衫到底无功名在身,已经被皇帝打发了。
随着最后一人快步进来,跪地请安,内侍总管挥挥手,周遭侍立的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下,只留他一人近前伺候,他上前轻声道:“陛下,都到齐了。”
皇帝没回头,只冷冷吩咐:“东西拿出来,给他们都看看。”
内侍总管亲自捧着账本递到众人面前,账本已由太医做过处理,但为求谨慎,还是拿厚帕子包着,由大总管亲自替诸位大人翻页。
“这……”
都是宦海浮沉多年的老臣了,不过几眼,众人都瞧出这是什么东西,也都一副咂舌表情。
这东西是哪来的?
想到方才大总管直接略过了韩烨,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在他背上。
“都看完了?”
皇帝终于转过身来,面色沉凝,方才的勃然怒意已尽数敛去,又是一派不喜不怒的模样,他坐回上首处,“太子,给他们讲讲。”
“是。”韩烨对旁人的目光视而不见,面不改色又将之前的说辞照搬一遍,听得众人神色阴晴不定,末了又道:“桓相也来了,您也说说吧。”
立在朝臣前列的中年人冲韩烨拱了拱手,他身量颀长,相貌平平,但一双眼睛极亮,眉心因为常年蹙着压出一道深深折痕,正是大靖朝的百官之首,一国之相。
“臣之犬子承蒙陛下厚爱,领了监工淮南修堤的差事,已经前往皖州月余,这事大家都是知道的。”
桓相业已向皇帝禀明过一遍,这会儿只是复述:“不怕诸位笑话,小儿的脾性大家都听说过,说来有负陛下圣恩,他到了淮南仍爱在城中闲逛,但机缘巧合,却看出些不对的地方。”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他给臣寄来的家书,陛下已阅,就不多赘述了,简而概之,淮南郡——乃至整个皖州,已是民不聊生,饿殍遍野,甚至有易子而食之事发生。”
“灾情竟这样严重?”一名阁老讶然,“怎从未听皖州太守奏过?况且朝廷不是早拨了赈灾银两?”
嘭!
“还提什么拨款?!”皇帝的情绪转瞬即变,重重在桌案上一拍,指着大总管手中的账本喝道:“这就是从王丞千府中取来的!”
“陛下息怒——”
众人全乌泱泱地伏跪下去,殿内一时静了下来,只听到皇帝粗重的呼吸,可见天子已是怒极。
“朕息怒?”皇帝痛斥道:“王丞千年年上奏问朝廷要银子,淮南年年溃堤闹水患!朝廷的银子全进了这群蛀虫的口袋!叫朕怎么息怒!”
“朕也不冤枉他。”
喘了口气,皇帝一指下头的户部尚书,“你来,再仔细看看,看看这账本是真是假!”
户部尚书应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又翻开那账本细细查看账目,半晌才脸色难看地回禀:“陛下,确是真账。”
每年户部向淮南拨款多少,他心中一清二楚,与这账本都对得上,何况其中详细的数字,除户部与皖州地方要员外,其余人并不知晓。
好比今年虽说向淮南拨款二百余万两,但这个“余”数具体是多少,在场除他这个管着大靖朝钱袋子的人之外,恐怕连皇帝都不能一口说上来,其中种种详细款项的数目就更难流传出去,足见这账本的真假。
“好啊!”
皇帝怒极反笑,“众卿都是我大靖的股肱之臣,来,畅所欲言,说一说这数百万两的赃款都到哪里去了?!”
“是到了你桓相的府里么?”他看向跪着的相爷,又转向吏部尚书,“王丞千年年考评为上等,莫不是进了你的口袋?还是你户部监守自盗?”
他一一点过,这又哪里敢应?众人皆是连声否认。
咣当——
桌上新添的茶盏又被掀翻,热水飞溅,皇帝怒喝道:“一个个都说没有,那怎么他王丞千这么些年欺上瞒下中饱私囊,从来就没被发现!”
“陛下恕罪——”
自桓相而下,众朝臣连忙齐声告罪,然而心底里,无论有没有收过皖州的银子,在场诸人心底里都明白,不过是皖州天高地远,陛下的怒火暂时还波及不到去,只能拿他们这些天子近臣泄泄愤罢了。
但事已至此,皖州贪墨一事已是板上钉钉,只是方才打眼一看,那上头列举的官员不知有多少。
且不光是皖州当地的官员,周遭几州,乃至京城官员都有出现在账本里的,波及范围甚广,这要是彻查下去——
有人的眼皮跳了跳,为官多年,谁的手上是干干净净?到时候拔出萝卜带出泥……
“陛下,从这账本可见皖州当地贪腐成风,连朝廷的银子都敢诓骗,其心可诛,其恶必惩!”
工部尚书高声道,“请陛下下旨,缉拿王丞千,彻查皖州官场之**!”
他一挑头,其余人俱是附和叩首:“请陛下缉拿王丞千,彻查此案——”
跟着众人跪俯下身,韩烨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
当日姬发取回两本账册,他仔细翻阅过,发现一本是王丞千素日里打点朝廷上下的金额,另一本才是重头戏,记录了他往颍川王府“上供”的具体数目。
那之后他思虑数日,终于决定暂且只递上第一本账册——
颍川王势大,即使王丞千与他的关系暴露出来——不是韩烨助他人志气——以今时今日的局面,朝廷是没法拿豫州方面如何的。
相反,第一本账册虽然只记载了些不甚重要的往来,但正因为辐射太广,致使朝中官员人人自危,才更会齐心协力将此案按死在皖州内部,以求自保。
只要王丞千这个罪魁祸首被缉拿押解至京,说句难听的,他外放十数年,在皖州是封疆大吏,在京城也只是个外来的乡巴佬罢了,哪顶得住京官并其余几州官吏们有志一同要摁死他?不枉死在昭狱都算命大。
到底是积蓄不足,韩烨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能斩去颍川王一臂已是最好的结果了,至于那另一本更重要的账本……
他这边心念流转,那头的皇帝已经下令禁军连夜出发,前往皖州捉拿王丞千回京,又命刑部、大理寺与都察院准备三司会审,务必彻查皖州官场的蛀虫们。
“对了,皖州地远,禁军星夜赶路恐怕也要十数日才能到。”
皇帝略一沉吟,瞥一眼下头跪着的桓相,又道:“此案由桓卿的爱子揭破,可见他是个胸中有丘壑的,派人快马加鞭传朕手谕,命他为此案钦差,先行在皖州搜集王丞千的罪状,之后随押解队伍一并回京。”
下头的桓相一顿,叩首谢恩。
“好了,夜深了,后面还有的忙,都回吧。”一通安排下去,皇帝挥挥手,满脸疲色地捏着眉心打发众人,又淡淡道:“此事暂不宣扬,一切等王丞千被押解归京再说。”
他说得云淡风轻,余下众人却是一凛,齐齐应是。
眼看今夜的风波将歇,连外头的雨声也渐渐小了,始终沉默不言的韩烨却又跪了下来,“父皇,儿臣还有事要奏。”
按着眉心的手一顿,皇帝掀起眼皮看他,“说。”
“众位大人劳顿辛苦,且先请回吧。”
韩烨并未直说,看向上头的皇帝,语气平静,“大哥二哥还请留步。”
这是要清场。
眼见皇帝没有吱声,显然是默许了,桓相又扫一眼韩烨的背影,领头行礼退了出去。
思及桓三同时送回的另一封信,大靖朝一人之下的相爷不动声色地挑了下眉,撂下想要围上来搭话的同僚们,抬头看看漆黑如墨的天色,匆匆又踏进雨中。
他已经预感到,从此之后,朝中再无宁日。
“说吧,到底什么事?”
御书房内转瞬只剩数人,皇帝瞥着还跪在下头的韩烨,又看看其余二子,冷冷道:“你如今倒学会卖关子了。”
“太子还是先起来说话吧。”
二皇子笑着来扶韩烨,口中不阴不阳地说着:“您这架势摆得这么大,看来此事非同小可,咱们还是慢慢说。”
韩烨神色淡淡地推开二皇子的手,不顾他当面被拂而微变的脸色,俯身磕了个头,“先请父皇恕儿臣隐瞒之罪——”
他直起身子,从怀中又取出一本账本,看着皇帝骤然阴沉的脸色,轻声道:
“方才是国事,如今关起门来,该议一议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