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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个不停,在昼犹昏,紫宸殿内灯火通明,皇帝靠在榻上,拿着本道经凑近烛火细读。
“陛下,祁家公子来了。”内侍总管小声禀报,一道人影慢慢踱进来,跪在十步外。
“哦?青衫来了?”皇帝从书上挪开眼,“过来坐。”
祁青衫从地上爬起来,走近前来,坐到他下手处。
“让朕看看——得有五六年没见你了吧?”
皇帝端详他的样貌,流露出缅怀神色,“朕记得你姑姑在时常常接你进宫来小住,后来她不在了,太子和漪儿也大了,你渐渐也不往宫里来了。”
祁青衫半垂着脸,听他提起早逝的皇后,也不由有些伤感,半晌才低低道:“父亲叫我少进宫,怕触及姑父的伤怀追念之情,伤了龙体……”
皇帝一愣。
他待先皇后到底有多少真情,自己心底最清楚,那是个温柔敦厚的女人,貌美又本分,才能靠着家世不扬登上中宫之位,后来以此为由不立继后,也是不想滋养外戚之患。
只是那么一二分真心,却让祁家感念至今,甚至不让该谋前程的儿子进宫来与太子走动,就怕勾起自己追忆皇后的心思——
他的神色不禁和缓下来,祁家确实是老实本分,这么些年也没听说有什么跋扈之举,连教养出的女儿也是一样的敦厚温良。
一时竟真缅怀起了早逝的先皇后,连祁青衫这一声“姑父”都默许了。
殿内静了下来,两个人都默默听着外头的滴答雨声。
“好啦,不提伤心事了。”
过了一刻,皇帝慨叹着摆摆手,关怀起这个妻家子侄来,“朕听漪儿说你今年也参加科举了?怎么样?”
祁青衫吸了口气,打起些精神一一答了。
他到底有真才实学傍身,回答起皇帝的问题来引经据典,条理清晰,又有不少另辟蹊径的想法。虽说因着不曾当官,难免有不切实际之处,但已然胜过不少在朝的官员,听得皇帝心怀开畅,满面笑意。
“好,你能有这样的见解,可见这些年不曾荒废——怎么就迟迟不肯参加科考呢?”
皇帝话锋一转,眼神落在祁青衫面上,紧盯着他的神色,“听说是在求什么卦?将前程寄托在这些玄术上,未免也太儿戏了些。”
“姑父,占卜之术并非那些招摇撞骗的戏法。”
祁青衫面不改色地答道:“文王拘而演周易,是受上天感召才有六十四卦与三百八十四爻,易经乃是群经之首,大道之源,实则暗合世间道理。”
他侃侃而谈,恰逢皇帝一心求道,一时竟聊得热火朝天起来。
“陛下,太子殿下求见。”聊到正酣,内侍总管进来小声禀报道。
“嗯?他来做什么?”
皇帝谈兴正浓却被骤然打断,面上流露出不快来,“这外头天黑雨大的,什么事不能等明日再说?”
说着又看祁青衫,“来找你的?”
祁青衫皱了皱眉,也带着点疑惑地摇头,“才从东宫出来,也被殿下问了一堆科考的事,我都告诉他了,也没什么要与我交代的吧?”
倒是坦白,皇帝笑起来,这满宫的事哪有能瞒住他的,打从祁青衫递了牌子进宫,紫宸殿就收到了消息,如今见他果然一如从前般耿直方正——皇后当年怎么说来着?这个娘家侄子,天生的一根筋。
沉吟片刻,皇帝吩咐:“叫太子进来吧,听听是什么事。”
便有内侍去宣,不过几息,脚步声从外头传来,听起来步履匆匆。
“父皇!”
韩烨从外头大步进来,后面还跟着伺候的小黄门,慌慌张张地拿绢布替他擦身上的水。
他匆匆一行礼,抬头瞧见祁青衫坐在皇帝旁边,面上一怔,皇帝打眼一瞧他,却也不由一愣。
只见韩烨没换上面圣时的朝服,竟只穿着素日在东宫的常服,半边衣衫从肩到脚都湿透了,这会儿正不断滴下水来,可见来时是如何的匆忙。
“怎么回事?”他不由皱起眉,韩烨虽一向不得他的欢心,但行事倒是仔细恭谨,这样的衣衫不整、御前失仪……
皇帝眼皮一跳,心底顿起不妙的预感。
“儿臣有事要奏。”韩烨一提衣摆跪了下来,几缕被雨打湿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颊侧也顾不得打理。
他看一眼起身避开行礼的祁青衫,“请表哥先回避吧。”
一来就要赶人走……皇帝不动声色地打量两个人一阵,却没同意,只道:“有事直接说,这是你嫡亲的表哥,又不是外人。”
“父皇不可。”韩烨一叩首,面色凝重,“正是儿臣的表哥,才更不能叫他旁听,表哥才参加科举,身上连一官半职都没有,若传出去——”
“行了!”
这一通道理说得皇帝心烦,他不耐地抬手止住韩烨的话,“这儿是紫宸殿,你们都是朕的子侄,有什么好避讳的!直说便是!”
韩烨见劝不动他,祁青衫又跟尊大佛一样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半点不识眼色,只好一咬牙,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的东西,交给旁边的内侍,“父皇请先过目吧。”
内侍打开油布包,里头露出一本册子,见他就要往皇帝手中送,韩烨又忙道:“上头有毒,父皇不可亲自触碰。”
皇帝伸出的手一顿,眼皮又是重重一跳,又是冒雨前来,又是沾毒的物件……
轰隆——!
外头忽然炸响一声惊雷,雨顷刻之间大了起来,合殿内寂静无声,只听到外面唰唰的雨声。
“拿上来。”他沉声吩咐。
内侍总管亲自取了厚帕子垫着递到皇帝面前,也不敢叫皇帝动手,自己隔着帕子,一页一页地替皇帝翻着。
看起来如此重要的东西,他也刻意别过脸作避嫌状,只是翻页时难免扫到一两眼。
渐渐的,内侍总管的眼神越来越惊诧,旁边的皇帝神色已是肉眼可见地阴沉如水。
韩烨一言不发地跪在下头,低声道:“这是桓家三郎命人快马从皖州送出来的,不知他是怎么取到的。”
“举朝皆知桓三郎与长姊交好,这东西是混在他给长姊送的皖州特产中夹带而来。因上头附了毒,伤了长姊府中的人命,她才注意到这玩意,又瞧见上头留的字条,是桓三郎请她转交给儿臣。”
皇帝面沉如水,还在看那本册子,祁青衫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旁边,韩烨跪在地上继续道:“长姊半下午才打发了人送进东宫来,儿臣看过之后不敢耽搁,也拿不准主意,只得冒雨前来,请父皇定夺。”
他说完,重重叩了一个头,再不作声。
殿内寂然无声,气氛渐渐变得凝滞沉重,众人连呼吸声都不由放轻了动静。
嘭!
“王丞千这个欺上瞒下、桀贪骜诈的东西!”
皇帝抄起手边的茶盏重重砸在地上,碧玉茶盏四分五裂,碎片四处崩溅,合屋的人立刻伏跪下去。
“陛下息怒——”
内侍总管举着账本册子,低着头颤声劝:“千万要保重龙体哇!”
九五至尊犹在暴怒地喝道:“千刀万剐不足以泄朕之愤!”
他指着那账本册子,面色涨红,双目圆睁,显然已是怒极,还待要再斥责几句,外头的内侍连头都不敢抬,进来颤声禀报。
“陛下,桓相求见。”
轰隆——
像是在应和天子之怒,天边又是一道雷电掠过,一瞬间照得殿内亮如白昼,鬼魅无所遁形。
*
秋风瑟瑟,雨声飕飕。
姬发撑着伞立在宫道中,眺望远处的紫宸殿。
“纪大人,咱们回吧?”
伏安陪在他身后提醒,“这雨越发的大了,您的身子还没好透,回头招了风寒,殿下又要挂心了。”
“无妨,我穿得厚着呢。”
姬发抚了抚身上罩着的斗篷,那是韩烨离开前亲手给他系上的。
“长姊要打我个措手不及。”男人一边给他系斗篷,一边低声道,“皖州贪墨案一旦由桓相率先挑破,我们就被动了,尤其是你拼死带回来的账本,拿出来也不是,不拿出来也不是。”
“那怎么办?”姬发也不由心焦,“桓相已经到了宫门口——”
修长手指在他的颈边打了个漂亮的结,韩烨竟还有心思笑,又抚平姬发的衣领,宽慰他:“别慌,我现在就带着账本去紫宸殿。”
两个人挨得极近,天气转凉,显得呼吸时扑出的气息更温热,韩烨拿指尖碰碰姬发的脸,轻声说,“你也不能闲着,得去帮我拖延一下桓相。”
“好。”
姬发一口答应下来,转身就要行动,被韩烨拖住手拉回来,“别慌,先听我说。”
他细细叮嘱:“时间紧急,你来不及易容,桓相一直在京城做官,难保当年见过你母亲,你与他说话时要注意着点。”
姬发认真听着,点了点头。
“还有,他心里压着事,旁的借口恐怕不好拖延,既然是桓三写了信,正好你在皖州与桓三同行,就挑桓三的事说,他才有耐心听一听。”
“被看出来怎么办?”姬发咬了下唇,“你总说桓相老奸巨猾,我贸然上前搭话,怕被他瞧出意图来。”
韩烨笑了笑,略微粗糙的指腹压在他颈侧摩擦,宽慰他,“不碍事,被瞧出来了正好,他就知道在父皇面前该怎么说了。”
“总不能我替他儿子揽功,他一上来就拆我的台吧?”
“好,我记住了。”
姬发将斗篷的兜帽戴好,天色昏沉,只能看到他大概的样貌,韩烨端详片刻,才觉得放下心来。
又捻了捻姬发的衣裳,觉着在雨中行走也不会着凉,韩烨拍拍他的肩膀,“去吧,小心点,完事就回来,让厨房给你备点姜汤驱寒。”
姬发点点头,一旁的伏安替他撑起油纸伞,两个人快步朝着宫门方向而去。
小亭里,韩烨负手而立,直到那道披着斗篷的身影消失不见,他深吸口气,斜打着伞,走进了无边秋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