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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夜浸着一股潮湿冰凉的水气和泥土的味道。
积云还未散去,夜依旧黑沉得吓人。无边黑暗中,显得那点摇摇晃晃的灯笼发出的微光格外渗人。
韩烨沉默地踩过湿漉漉的青砖地,足迹溅起一点水花打湿袍角,脑海中思绪流转逸散,直到远处忽然多了一点幽光,他忽然顿住脚步。
“……太子殿下?”
提着灯笼引路的小黄门疑惑地扭头看他,却不由一愣,发觉这个一路沉默、周身缭绕着挥之不去淡淡疏离的东宫殿下竟露出了一抹极轻极浅、几乎被淹没在黑夜中的笑。
“无事,你回去罢。”唇边的笑意转瞬即逝,韩烨淡淡道。
小黄门迟疑片刻,看着已到了东宫外,才躬身告退。
他提着灯笼离开,那点光亮便逐渐远去,将韩烨独自留在漆黑冰凉的秋夜里。
韩烨在原地立了一阵,直到远处那点幽光微微晃动起来,才又露出一抹笑,追逐着黑夜里唯一的那点光亮而去。
“怎么在这等着?”
待走近了,他两步跨上台阶,握了一把提着灯笼的人的手,忍不住皱眉,“这么凉。”
姬发不在意地摇摇头,“没事,穿得厚。”
他终于等回了韩烨,见韩烨面色舒缓,瞧不出什么不顺,才松了口气,“你迟迟不回来,我有点担心。”
韩烨扶着他的肩膀将人推回正殿里,叫宫人热两碗姜汤来祛寒,才宽慰他:“没什么事,虽然被打了个猝不及防,但毕竟还在我的计划里。”
“到底怎么回事?”
姬发迫不及待地问,连他都没来得及搞清楚韩烨的计划,这场大戏的帷幕就被推动着提前揭开,但眼下他最关心的是:“我拖延住桓相了么?”
“自然。”韩烨笑起来,拍拍他的手背,“时机卡得正好,几乎叫我以为咱们是提前同桓相说好了的。”
“那就好……”姬发终于彻底舒了口气,又有些后怕地喃喃道,“桓相真有些吓人,他一定看出我的意图了。”
“那可是只老狐狸,本也没指望能瞒住他。”
韩烨一笑,知道姬发挂心御书房内发生的事,也不卖关子,直言道:“你带回来那两本账册,我只在几个重臣面前拿出来一本。”
他将御书房内发生的事和自己的谋划细细讲给姬发听:“……如此一来,其余几州和京城的官员为求自保,势必要让王丞千倒下得干脆利落,绝不给他攀咬旁人的机会,此案再无转圜余地了。”
姬发怔怔听着,眼神落在韩烨面上,渐渐浮现一点明悟:“你——”
声音甫一出口竟有些哽咽,姬发慌乱地别开脸,狠狠一闭眼逼退眸中的水意,又清了清嗓子。
韩烨静静看着他掩饰情绪,什么也没说,半晌,姬发才再一次开口,“你不必如此……”
“不,从看到账本的那一刻——”韩烨一顿,又修改了措辞,“从看到你躺在床上伤重的那一刻,我就决定了,王丞千不能死得这么容易。”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话一出口就消散在宽敞的殿内,又含着一点微妙的冷意:“他把你伤成这个样子,只是被治罪也太便宜他了。”
“姬发,你明白的,是不是?”
韩烨靠近姬发,碰了碰他的微微泛红的眼尾,低声道:“你明白我走这一步的用意——
“当年正是由他出手弹劾姬将军,掀起了围剿将军府的狂澜,最终发展至文武百官人皆上奏、姬将军百口莫辩的境地。”
勉强压下去的情绪又翻腾起来,姬发被他的话勾出满腔痛楚,眼角渐渐溢出水意,又被韩烨温柔地抹掉,语气却透着难言的冷漠:
“只是一死太便宜他了,姬发,我让他在临死前也尝尝这众矢之的、有口难言的滋味,要他也经历这人人都逼他去死的境遇,叫他也尝一尝姬将军当年受过的苦痛,好不好?”
韩烨抹去姬发的热泪,轻轻把他抱进怀里,抚着他的后颈和颤抖的脊背,低声安慰:“你拼死带回来的账本,我总要发挥它们最大的作用,这是我们替将军府翻案的第一步,你做到了,姬发。”
十五年前的尸山血海又一次在眼前浮现,姬发把脸抵在男人宽阔的胸膛上,咬着牙把眼泪憋回去。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真正体会他此时的心情,但阿姐不在身边,他的身边只有韩烨。
好在是韩烨。
不知过了多久,待胸腔里翻腾激荡的情绪终于慢慢平复,姬发深吸一口气,鼻间满是韩烨衣襟上沾染的熏香。他退出韩烨的怀抱,眼眶还红着,却强作平静地问:“那么此案就交给桓三了?”
“说起这个,表哥也是出了力的。”
韩烨没去戳破他的若无其事,微微一笑转移话题:“要不是他临走时点了父皇一句,说看起来桓三这个人也是胸中有丘壑,我也没这么顺利把差事推到桓三身上。”
想起桓相替儿子应下差事时的神色,韩烨眉梢一挑,“这差事可不好干,打断骨头连着筋,皖州一派的官员在朝中还不知有多少朋党人脉,恐怕回头都要报复到桓三、乃至整个相府头上。”
“那他们还愿意出头?”
姬发一呆,旋即反应过来,“桓家既然出手,就一定会全力按死王丞千一派,免遭报复。”
“也没有那样惊险,不过是富贵险中求。经此一案,桓三立下大功入了父皇的眼,我也不是没帮他们,这不是挑动颍川王把目光放到王丞千和晋州头上了吗?”
韩烨笑了笑,又问他:“如何?没白费你辛苦走一趟,又出生入死的冒险吧?”
岂止是没白费,姬发看着他含笑的眉眼,心中五味杂陈。
韩烨这会儿说得轻巧,但这样周全的计谋——将王丞千陷入必死无疑的绝境、令他也尝到父亲当年的苦楚滋味、斩掉颍川王在朝中的一步大棋、引得豫州晋州之间陷入猜忌内耗……
甚至此案之后,无形当中连相府也与东宫亲近起来。
这样的计策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在他从皖州回来后伤重修养的日子里,韩烨独自坐在东宫,对着两本账册,又筹谋了多少日夜?
“你……”姬发看着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想说韩烨不必为他做到这个地步,那说到底是姬家自己的冤仇,即使最终不能翻案,他也不会怪罪韩烨。
但韩烨听了大约不会高兴,他殚精竭虑地筹谋至此也不是为了听这样的话,他想要的是什么,姬发一清二楚。
“之前在江南时,你说术业有专攻,记不记得?”
韩烨仿佛看出他在想什么,摸着他的脸宽慰道:“你武功高强,拼死拿到了账本,我身无长处,只有脑子还算好使,自然要多筹谋一点。”
提起偷账本的事,韩烨不由又蹙了下眉,紧接着补充:“但这么危险的事以后还是不要做了。”
姬发忍不住笑了下,“好。”
顿了顿,他还是认真又诚恳地看着韩烨,郑重道:“韩烨,谢谢你。”
事到如今,情随事迁,他已经不能再像当初那样跪地俯首向韩烨叩头,韩烨也绝不会喜欢他那样做,于是只能用这样朴素的方式表达。
韩烨一怔,旋即露出笑意,拍拍姬发的手,“这有什么。”他停了一瞬,又道,“我只盼早日为将军府翻案。”
姬发也跟着笑起来,“我觉得离那一日越来越近了。”
*
“殿下,相府送来的信。”
公主府内,一纸书信从角门被接过,一路经过三四双手,终于送到韩漪面前。
外头的雨浸透了秋夜,屋内却是热气氤氲,韩漪伏在浴池边,任婢女替她轻轻篦着发丝,懒洋洋地抬起手来。
丝绢替她拭去指间的水痕,婢女将信放在她手上,韩漪拆开密信一目十行地扫过,轻轻笑了一声。
“阿烨为替姬家翻案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连这样的主意都想得到。”
她看过信,随手交到一旁的阿姒手中,阿姒亲自将信烧了,又坐回池边,慢慢替她往身上淋水。
“姬发可真是他的心肝儿,瞧瞧这小意体贴的心计。”
韩漪感叹一句,忽起了兴,一翻身扑腾起满池水花,伏在阿姒膝头抬眼笑看向她:“我看姬发那傲骨铮铮的小模样,你说他真愿意雌伏?”
阿姒无奈地看看自己被沾湿的裙裾,“想来太子殿下总有办法。”
韩漪偏着头出神,不知想到什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时间乐得前仰后合,水面随着她的动作泛起阵阵涟漪。
“殿下泡得太久了,该起了。”阿姒静静看着她的笑颜,劝道:“对身子不好。”
韩漪慢慢止住笑,扶着她的手,哗啦一声从浴池中站起来,溅起无数水花。
婢女们围上来服侍,她顾自若有所思着:“王丞千一倒,豫州如断一臂,还不知会怎样应对……”
“明日把连峥叫来吧。”
抬手让阿姒替她穿上小衣,**娇躯渐渐被层层衣衫包裹,韩漪面若桃花,展颜一笑,轻飘飘地说道:“三郎走了这么久,也没个人陪我逗趣儿,真是怪寂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