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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月光照得一片惨白。
姬发悄悄穿过重重树影,绕到太守府的客院。
避开一队巡夜护卫,他来到一间屋前,烛火从紧闭的窗纸后透出,成为暗夜里唯一的亮光。
侧耳听了片刻,姬发一挑窗缝,翻身钻了进去。
“什么人!”
他毫不遮掩身形,屋里的小厮吓了一跳,姬发扯下遮面的黑布,“是我。”
桓三坐在桌旁,目光奇异地看着他,表情流露出一点讶然,却只是笑道:“月黑风高,你这副打扮是要去杀人么?”
姬发径直坐到他对面,给自己斟了杯茶,不答反问:“你不是在淮南监工?怎么跑到九江来了?”
桓三的车驾极为高调,又命人在太守府大门外高声通传,姬发这才收到他来了九江郡的消息,略一思忖,立刻改动计划,今夜便潜入太守府来。
“王太守总辖皖州,我一个小小员外郎,哪有过门不拜的道理?”
嘁,这会又是小小员外郎了。姬发翻了个白眼,没功夫与他东扯西扯,瞥一眼一旁的小厮,肃容对桓三道:“我有一事请你帮忙——”
桓三抬手止住他的话头,“先前咱们是怎么说的?你自去办你的事,莫牵连我就是,朝廷钦差本就身份敏感,我帮不了你。”
“方才一路走来我观察过了,三公子这客院位置不错。”
姬发仿佛没听到他的推拒似的,自顾自说道:“离得远,僻静。”
桓三似笑非笑看着他,没有吱声。
“在下也不好叫三公子为难,只是想请你拖王丞千一下午的时间,随便什么饮酒赏乐,煮茶论道,尽管安排。”姬发道。
“听起来不费什么事。”
桓三一哂:“但我又为什么要帮你呢?纪公子,你是太子的人,我出身相府。我父亲固然已经对我失望,但我再不孝,也不能背着他去站皇子的队。”
他说得在理,姬发却丝毫没有灰心,他上前一步,双手撑在桌边,俯身凑近桓三,轻声道:“三公子,你若一直呆在淮南,我绝不会麻烦你,但你忽然来了九江,又住进太守府——”
他微微一笑:“难道不是清河公主同你说了什么吗?”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
面上笑得再云淡风轻,姬发内里仍感到一阵阵的心惊——或许从韩烨运作桓三成为监工人选开始,韩漪就已经猜到他们要把王丞千作为突破口了。
桓三如此轻易便成为此次修堤的监工,这其中固然有东宫与相府的能量,但公主府就没有出力吗?甚至,若再将韩漪想得智多近妖一些——或许连他们定下桓三这个刁钻的人选,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这个女人真是……除了已经见识过的盛宠与乖戾,姬发第一次这样深刻地意识到韩漪的智计——这个靖朝权势最盛的女人能走到今日,绝不只是因为她那不知福祸的命格。
“殿下确实交代了一些事情。”
良久,桓三轻笑一声,打破了屋内的寂静:“但我还是那句话,纪公子,我毕竟出身相府,虽然与殿下关系匪浅,但也绝不会拖着相府踩上一条不知什么时候会沉的船。”
想到韩漪在香囊中的留言,他眼中的笑意更盛了些,轻声道:“纪公子,帮了你和太子,我又能落下什么好处?”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桓家三郎。
姬发直视那双狭长的凤眼默默想道,桓三固然生性疏狂放浪,但他也是靖朝最顶层的权贵世家蕴养出的人物,曾经被桓相寄予厚望,绝不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废物。
“三公子,桓大人,做个可有可无的员外郎有什么意思?还嫌他们不够敷衍你么?”
姬发也笑了起来,语气微妙:“凭你的本事与家世,正该负责一桩举朝震惊的贪墨大案呀。”
一旁的小厮被这话惊得短促地抽了口气,姬发与桓三却仿佛都没听到,他们对视良久,桓三的目光在姬发俊秀的面孔上逡巡一阵,猛地一合掌。
“我就说纪公子是个难得的妙人。”
他抚掌而笑:“只要别闹出什么了不得的动静,区区拖延之事又有何妨?”
“三公子放心。”姬发亦是一派春风拂面:“绝不叫您为难。”
*
第二日是个阴天。
即使快到八月,天气依旧闷热,没有一点凉快下来的意思。
午后燥热,整座太守府一片寂静,连下人都躲在房内,无事绝不出来。姬发穿着偷来的小厮衣服,静静走在长廊内。
桓三已经派人请了王丞千小酌,桓相之子的身份果然好用,这会儿两个人应该正在推杯换盏。
但仅仅是这样还不够——
不知哪里传来阵阵喧哗,“有贼人!”太守府各处忽然响起警示声,打破了午后的静谧氛围。
紧接着护卫列队快跑的步声、呼喝声、打杀惊叫声不断在四处响起,整座府邸乱成了一锅粥。
真是对不住桓三,这动静委实有些大,过会儿可能还会更大。
在心底暗笑一声,姬发佯作惊慌地连躲带跑,骗过几队护卫,绕到书房所在的院落。这里的防卫果然松懈许多,大部分人都被调去府内各处抓捕贼人,因为是白日,连那盏彻夜长明的烛火都不必担心。
人人都以为夜黑风高才是偷鸡摸狗的好时候,却没想到有人艺高人胆大,喜欢反其道而行之。
他悄悄摸到书房后窗向里面窥去,王丞千当然不在——姬发露出一点笑意——他恐怕正在桓三的院里又惊又怒呢。
身形一闪,他从后窗翻进书房,两步跨到那张宽大的书案后翻找起来。
自从那夜发现太守府的防卫森严,姬发苦思冥想终于定下计策——他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江湖新手,绝不做独闯龙潭虎穴的傻事,调虎离山、声东击西才是正道。
早前寻的皖州当地的江湖野匪们正在府内到处“劫富济贫”,足够吸引大部分防备力量,恰逢桓三也住进了太守府——正好把王丞千请走,何况他还留了后手。
天时地利人和,花了半刻钟时间,姬发终于在书架上一个暗格中发现了两个账本,不由露出喜色来。
他粗略一翻,确定这两本足以证明皖州官场的**,忙揣进怀里准备转身离去,然而下一瞬,破空之声在背后响起,姬发骤然变了脸色,来不及回头就地一滚,险之又险地避开身后朝心口刺来的一剑!
“你是谁派来的?”
一名面目平庸的瘦削男人手持长剑,站在书房中央,面无表情地问道。
这声音——姬发的瞳孔猛然一缩,是之前夜探时险些发现他的那人。
他不由肃容,脚下不动声色地调整站姿,以备随时动手。这该是王丞千在府中豢养的高手,武功高强不说,手上估计沾了不少人命,整个人散发着难以言喻的煞气。
“各为其主,都不容易,不如阁下让条路?”
姬发面上作出漫不经心的神色,手指悄悄勾住腰间的剑柄,以防对方突然暴起。
瘦削男人瞅他一眼,大约是知道问不出什么,足尖一点便执剑向他袭来。
姬发倏然从腰间抽出剑来格挡,两个人顷刻之间过了十几招,一时间书房里兵刃相接的铿锵声不绝于耳,很快引来外头的护卫。
“快!书房里有人!拉弓搭箭!”
外面传来呼喝,姬发眼神一闪,开始且战且退,一边与瘦削男人过招,一边踹开书房的门,将两人缠斗的身形暴露出来。
外头已经聚集了二十来个护卫,正持满弓,箭尖随着两个人的身形不断移动。
“喂,我说,他们一会儿不会直接放箭吧?我是无所谓,阁下岂不也要命丧自己人的手中?”姬发说着,旋身躲过男人刺来的一剑,脚尖一点,轻飘飘跃到房顶上,男人一言不发地紧随其后。
房顶视野开阔,放眼望去,府内各处的混乱已被逐渐平息——到底是江湖野匪,根本不是太守府这群训练有素的府兵的对手。
得尽早脱身了——
锵!
男人的剑尖从斜里刺出,姬发反手一挡,两个人身形拉开一段距离,男人却忽又左臂一振,从袖口滑出一只匕首,向姬发的腕上去挑!
眼神一凝,姬发却没有躲,而是将腕臂迎了上去,两相碰撞之下不见鲜血,反倒发出金石之声——他倒是谨慎,还戴了腕甲。
猝不及防之下,男人只觉得虎口一麻,匕首脱手而出,姬发见状足尖一挑,飞腿将半空中的匕首朝他胸膛踢去!
瘦削男人脸色一变,猛地后仰,险险避开刺来的匕首,可惜从左胸到肩头仍被划破一道长长血口。
“啧啧,什么叫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姬发抓紧占着嘴上便宜,男人脸色阴沉,低头看一眼身上的伤,忽然冷笑一声:“你不觉得身上不对?”
面色一怔,姬发不由活动一下发麻的手指,他本以为是久不与人如此激烈地对战,一时兴奋导致的,毕竟自己一点伤口都没有,怎么会中毒——
脑中念头一闪,下意识按住揣在怀里的账本,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点明悟。
男人冷笑道:“把东西交出来,顺便说清楚是谁派你来的,还可给你个痛快死法,免遭万蚁噬心之痛。”
摸过账本的手指已经麻到几乎握不住剑,姬发不动声色地深吸口气,面上几乎瞧不出他已经中了毒,连贴着账本的胸口都开始泛麻。
“靠恁娘,阴沟里翻船……”他似是喃喃自语,捕捉到只言片语的男人不由眼神微闪。
轰——!
一声惊天巨响传来,仿佛连大地都颤抖几下,男人下意识向巨响的方向望去,只见城南衙门的方向腾起一阵黑烟,火光冲天。
就是此刻!
姬发抓住他分神之机,反手掷出十几枚暗器,飞身往太守府外掠去!
待男人躲开暗器,他的身影已经远去,男人沉着脸大喝一声:“放箭!”
嗖嗖嗖,密密麻麻的箭如急雨般往姬发的背影追去,他片刻不敢停留,只反手在背后抵挡,加速向外疾冲。
噗呲——背心一痛,身形骤然朝前一栽,姬发借着这一箭的势头再踉跄着向前掠出一段,而后反手将箭支折断,鹊起鹞落间窜出了太守府。
城南的火光依然冲天,那里是衙门所在,一时间九江郡内大部分官兵都被调往南边。
王丞千在府中护卫的簇拥下终于赶来书房,身后还跟着一脸惊容的桓三,瘦削男人快步走到他面前禀报:“那人中了毒往北逃了。”
“派人去追!”
瞥一眼不远处的桓三,王丞千压低声音,神色狠戾,“即刻传信王爷,在豫州境内设卡截杀!”
“是。”男人应下,略一犹疑,又附耳向他低语:“方才听到那人说……”
随着他的话语,封疆大吏的面上闪过掩不住的惊疑与恼怒。
“照向豫州传信不误。”沉吟片刻,王丞千沉着脸吩咐:“再修书一封发往晋州,万一……”
他略去后面的话,只冷笑一声:“想卸磨杀驴?也太小瞧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