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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发与外头那道粗嘎男声谈了小半个时辰,待终于送客,承瑞便巴巴问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什么晾茶晒米,又是什么米里起虫了?”隔着门板,少年只记得这两句,旁的再听不清楚。
姬发瞅他一眼,疑心他刚才一直扒在门边,承瑞的腿还没大好,久站怕会落下病根,索性提溜着他扔到床上去,自己扯了把凳子来坐着。
“那是江湖切口。”
见承瑞一脸兴致勃勃,姬发解释道:“茶叶是黑的,米是白的,方才那人是问我,这桩生意招惹的是江湖还是官府。”
“生意?”承瑞疑道:“什么生意?”
“多的跟你说也听不明白。”姬发不欲向他解释太多,承瑞才十三四的年岁,此间事了该去念书考科举才是正道,“总之,我要办件大事,需要别人帮我打个掩护。”
“喔,那米里起虫呢?”
姬发不知从哪摸出一把炒豆子,一粒一粒扔到嘴里嘎嘣嚼着,闻言屈指一弹,承瑞便捂住脑门啊了一声。
“蠢蛋,自然是官府的蛀虫,我告诉他们我要找个贪官的麻烦,也让他们不要怕——‘家里长辈能做主’意思是上头有人罩着,不怕这贪官报复。”
承瑞听得兴起,又问有没有别的切口,姬发捡了些粗浅的给他说了,也让这小子知晓些江湖伎俩,免得日后吃亏。
“好了,说正事。”
闲话告一段落,吃完最后一粒炒豆,姬发拍拍手,敛去不正经的神色:“小孩儿,倘若一切顺利,两日后我便要动手,你是要继续呆在这,还是跟我走?”
承瑞一怔。
“都说故土难离,你若想留在家乡,我给你一笔银子,你小子放机灵点,用个七八年不是问题,回去好好读书,以后考个进士也算光宗耀祖,以慰你父母在天之灵。”姬发把话说得明白:“若要跟我走,我也不瞒你,我肩上还有卸不掉的担子,没法常常看顾你,说不好还会有性命之忧。”
“我和你走!”承瑞脱口而出,又有些紧张地盯着姬发:“你是不是嫌我没什么用?”
这些日子他想得通透,自己只是个孩子,还瘸了腿,姬发能需要他帮什么忙?不过是见他可怜,找个照顾他脸面的托辞罢了。
但他也不是傻子,这一路逃难足够承瑞见识过太多丑恶之事,姬发虽不常出现,却实在是个好人。
“你抓了狗官,就算帮我家人报了仇,我应该做牛做马报恩的!”怕姬发拒绝,他又巴巴补上一句。
姬发不由笑起来,“这话说得太早了,我只能找到那狗官贪赃枉法的证据,至于抓他,还得靠别人帮忙。”
“是那个跟王爷差不多的人吗?”承瑞还记得初见时说的话。
姬发一怔,旋即笑意更深:“是,就是他,我要把证据交给他,他才能收拾了那狗官。”
粗粗一算,他已经离京两个月,眼瞅就要入秋,不知韩烨在宫中是否安好。
那日夜探太守府,王丞千和那神秘女人提到大皇子回京,秋闱也即将开考——姬发再不似从前那样不通政事,科考的意义他心下一清二楚,恐怕韩烨于此事也已经有了筹谋。他得抓紧结束此事,早日赶回京城去帮韩烨。
他兀自出着神,承瑞在一旁默默打量他的神色,忽然冒出一句:“你是不是想媳妇儿了?”
“什么?”姬发回过神来,有些啼笑皆非:“怎么突然提起媳妇儿?”
“我以前跟我爹去镇上做活时十天半个月不能回家,他想我娘的时候就是你这副表情。”
承瑞努力学着他刚才的神色,可惜画虎不成反类犬,叫人哭笑不得。
姬发却顾不上笑,反而一愣。
半晌,他摸摸自己的脸,喃喃问:“很像吗?”
承瑞点点头,姬发却不答话了,又怔怔呆了一会儿,才挤出一个笑:“我没媳妇儿,方才是在想那个能帮我们扳倒狗官的人,他一个人总叫人不放心,我得早点回去帮他。”
“真的?”承瑞不大相信似的,但仍附和一声:“那他也是个好人。”
姬发摆摆手,把起伏的心潮按下去,抓紧与他说起正事:“你要和我走,就得听我的安排,后日我就要动手,你不能在城里留着了,今夜我就找人带你去豫州。”
“那你呢?”承瑞追问,又皱着眉头提出异议:“可是好多逃去豫州的人都被抓回来了。”
“这我知道,但是灯下黑。”
姬发没跟他多解释——由皖州回京必得经过豫州或鲁地,豫州固然是颍川王的地盘,但鲁地却是二皇子的母族所在。两厢权衡,他倒宁愿去闯一闯颍川王的大本营,而不是贸然扎进并不熟悉的鲁地。
况且取道豫州还能再往晋州去,听说晋阳王上次与韩漪合作愉快,令颍川王府吃了朝廷好一顿挂落,总还有几分情面可用。
“就这么说定了,今夜会有人来接你,你们在义阳郡等我汇合。”
姬发一合掌,淡淡道:“三日为期,届时我若还未露面,那人会带你去京城,将你安排妥当。”
承瑞还想问什么,他却交代下与那人的接头暗号,径自离开了。
东宫的另一名侍卫一直在小院不远处候着,姬发吩咐他入夜之后带承瑞离开,又细细叮嘱一番,命他若有意外,须立刻带着承瑞回京,将他在皖州的所见所闻全部告诉韩烨。
这一番话透着不祥的意味,侍卫有些踌躇,他们领命出宫是为了保护姬发的安危,如今姬发却要独闯太守府去偷账本……
他再三劝阻,姬发却主意已定——太守府防备极严,上次夜探之后他又设法混进去了两次,终于确定账本就在王丞千的书房里,但那里夜间灯火通明,全没一丝一毫可趁之机,姬发苦思几日,才终于想到一个法子。
“太子命你们听我吩咐行事,照做就是,旁的不必再提。”
他摆摆手制止了侍卫的劝阻,牵过马来翻身上去,待要离开,却又犹豫片刻:“若我没回来,你告诉他……”
话音一顿,姬发忽而失笑摇头:“算了,怪不吉利的。”
说罢他握紧缰绳,双腿一夹马腹,往九江郡太守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
淮南郡守府。
昨夜酒醉,桓三直睡到半下午才睁眼,小厮奉上解酒的甜汤,又替他绞了热帕子擦脸,才觉得舒服不少。
“你去给李大人回话,今日我得好好缓一缓,再不能喝了。”
他揉着太阳穴,难掩乏累地打发小厮出去,自己又倚在床头缓了会,才起身推开窗去瞧外头的天光。
算一算,自淮南城外与那个纪二分道扬镳后也快有一个月了,竟半点消息再没听说过,城中也是一派风平浪静。
桓三既是监工,免不得在郡守的陪同下去修堤之处看过两次——再多可就没去过,述职的折子递上去,就算给朝廷一个交代,难道还真有人指望他这么一个浪荡纨绔每日去点卯么?
他望着窗外的园子顾自出神,良久,又转身从枕头下取出一个绣着蝶纹的香囊,捏在手里默然不语。
“三郎,你已经蹉跎许多年了,昔日的凌云壮志还在么?”
韩漪赠他香囊时巧笑倩兮,香风缕缕从她指间飘来,她却只攥着不放手,趴在桓三怀里逗他:“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床笫之间,桓三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强行扯了那香囊来,笑道:“殿下这是何意?嫌弃我不中用了?”
美人鬓发散乱,双眸含水,芙蓉面上还残存着绯意,语气却微妙又深沉:“三郎,你我交心,我不想瞒你,你若还想着昔日的愿景——”
她点点那香囊,悄声道:“到了淮南,拆开它。”
桓三眼神一黯:“若不拆呢?”
韩漪吃吃笑起来,抓着他的手,将香囊按在他**的胸膛上:“若不拆,你便留着它聊解相思吧。”
年轻公子垂眼看着手中的香囊:上好的布料绣着成双蝶纹,香气甜腻逼人,仿佛是哪家闺秀赠予心上人的定情信物。
但桓三深知,送出它的女人绝非闺阁弱女,拆开这锦囊,或许数年来的浪荡岁月便一去不复返。
他回过神来,捏紧手中的香囊,送到鼻边深深嗅了一下。
这一回,他能得到苦苦追寻的答案吗?
过分浓郁的香气熏得人头昏脑胀,桓三却兴奋得指尖微颤,他敞着衣襟立在窗边,垂首拆开那只香囊,一个字一个字的看完里面藏着的字条。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传话归来的小厮见他穿着单衣立在窗前,忙取了外袍来替他罩上。
“不必麻烦了。”
年轻公子吸了口气,亲手将字条烧掉,注视着它化作一簇灰烬,火光在黝黑眼底跳跃闪烁。
“来皖州这么久,竟还没拜会过王太守。”
捻了捻锦囊里掉出的细碎香草,桓三微微一笑:“收拾东西,我们去九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