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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祁青衫愿意参加会试了?”
紫宸殿内青烟杳杳,宫人敛目垂首侍立,皇帝歪靠在榻上,露出点讶然神色。
韩漪拾了张矮凳坐在他腿侧,一边替他捶腿,一边露出盈盈笑意:“可不是?我当时也唬了一跳,那个木头终于开窍了?”
“唔,他也有三十了吧?”
论起来也是侄儿,幼时还被先后接进宫来小住过两日,皇帝微眯着眼现出回忆神色:“朕记得你母后去时他才十来岁,哭得满脸涕泪,险些背过气去。”
韩漪娇纵地撇撇嘴,“他对母后那样孺慕?那怎么每回都拿话来噎女儿,堵得我说不出话来!”
“哈哈,你啊!”
皇帝被她这副女儿情态逗得开怀大笑,亲昵地拿手指去戳韩漪的额角,“你是被朕给宠坏了,旁人也都敬着你,没见过祁青衫那样刚直不阿的。”
“也就是祁家小子,”笑够了,皇帝缓口气,又慨叹起来:“他性子秉直,论起来又是你嫡亲的表兄,才能不卖你面子,若换成旁的男子,早不知该如何巴结讨好你了。”
说着,他竟起了点心思,琢磨着问韩漪:“这样说来,你们亲上加亲倒也不错,祁青衫还能镇得住你。”
韩漪美眸一瞪,不依地去搡皇帝的胳膊,嗔道:“阿父您说什么呢!谁要嫁给那样无趣的木头?您是要闷死漪漪么?”
她自小养在皇帝身边,小时候说不清话,叫不清楚“父皇”两个字,皇帝就教她念“阿父”,如今猛然又听到这称呼,一时间勾起许多回忆,瞧着女儿也是满腔慈爱之情,只觉得韩漪还是个小丫头呢,哪里就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
“好好好,朕的漪漪瞧不上他,那就待你慢慢挑着,相中了谁再给你指婚。”
皇帝抚了抚她的鬓发,半晌,又状似无意般问:“不是说祁青衫日日求卦日日不吉么,怎的忽然改主意了?”
“这可是个稀奇事儿!”
韩漪一乐,绘声绘色地给他讲起那日的情形:“……我就亲眼瞧着他起卦,您猜怎么着?那卦象竟真的变了,听表哥说是什么飞龙在天,是大吉,我倒是听也没听过,连阿烨都没反应过来呢!”
“啊呀!”
她说着,忽然反应过来掩住嘴,一脸惊惶地看着皇帝,“漪漪失言了……”
这世上唯一的真龙天子便在此处,皇帝浑不在意地一摆手,“这有什么,周易原句便是如此,难道朕还能去追究文王的不是?”
略过这一茬,他若有所思地出起神来:祁青衫的耿直这些年他都看在眼里,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卦象蹉跎至今——实则当年这孩子的文思极其捷达,也是因为这一点才没选来给太子做侍读。
皇帝始终过不了心里那关,总想压着那个自己不喜的儿子,大约也没有哪个头狼会喜欢终有一日要接替自己的幼狼。
话说回来,这样耿直的人,又有漪漪在旁边亲眼瞧着,真就如此神异,求了个飞龙在天的卦象?
皇帝自己就在寻仙问道,且小有所得,对这些怪力乱神之说便格外看重,祁家是太子母家这不假,但若祁青衫真是个有运道的,他也不想刻意打压——且看看是不是真的能飞龙在天吧。
“照这么说,祁青衫今年便要参试了?拜了先生么?”
韩漪有一搭没一搭替他捶着腿,时不时还要偷会懒,这会儿被皇帝问到,又忙直起腰来装作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
“好了,你那猫一样的力气,没得把自己累坏了。”皇帝把她拉到身边坐着,“你就陪朕说说话便是。”
韩漪倚在他的臂膀旁,一副知无不言的样子:“拜了的,昨儿个听舅舅说,焦阁老看了表哥的文章爱不释手呢,说要收表哥入门下。”
她竟还有些不大满意:“表哥虽木了些,文章写得却不错,焦阁老这样大的年纪,还能有精神头儿教学生么?”
焦忱?
皇帝沉吟不语——倒是一向不偏不倚,却有一片爱才之心,这位历经两朝的老臣对皇帝也有授业之恩,人品脾性还是信得过的。唯一不大好的,便是他乃自己属意的今年主考……
要么换个人选?抑或是把祁青衫再压一压,放到下一次科举?
他顾自犹豫着,一旁的韩漪眼神闪烁片刻,忽又掩唇扑哧笑了一声。
“怎么?”皇帝回过神来瞧她。
“您光笑话我在表哥那吃噎,我想起前两日,阿烨也在表哥那讨了个没趣儿!”
韩漪笑盈盈道:“阿烨听说焦阁老有意收表哥作学生,便使人去问,要不要他替表哥给阁老送些拜师礼,您猜表哥怎么说?”
皇帝挑了挑眉。
“表哥将阿烨派去的人好一通训斥!说阁老是瞧上了他的才学,若是巴巴送一堆珍礼过去,岂不糟践了他们的师生之谊?传出去还不知是多么惹人非议!”韩漪说着说着又笑起来。
“你表哥说得也在理。”
皇帝思忖着附和两句,转念一想,焦忱是晓得事理的,大约也不会借着主考这层关系过分抬举祁青衫,没得落个晚节不保的名声……
他的神色不由和缓几分,拍了拍韩漪的手没有言语,思绪又往别的事上去了,也就没瞧见倚在身侧的爱女勾了勾唇,露出一点深沉笑意。
再是看重韩漪,皇帝毕竟是日理万机的皇帝,这场请安持续了半个时辰,有大臣求见议事,韩漪便识眼色地告退了。
她翩然踏出紫宸殿,搭上等候在外的阿姒的手,慢慢往外头走去。
“真是恶心坏我了。”
直到远离那座承载着无上权力的巍峨宫殿,韩漪敛去娇柔笑意,眉眼泛起一点冷冽。
随侍的宫人都远远坠在后面,她亲昵地贴着阿姒的耳畔低语:“他还想让我嫁给祁青衫,那是我亲表哥!恶不恶心?”
阿姒扶着她,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似的一言不发,韩漪也不在意,只是声如蚊蚋般抱怨着:“要不是怕老东西犯了疑心病,压着表哥不让他参加今年秋闱,我犯得着撒娇卖痴这一场么?”
她的神色难掩疲乏,在皇帝面前卖弄娇憨不是件易事,每句话都得斟酌数遍,阿姒看一眼她,低声建议:“殿下不如先去毓安宫小憩一阵?”
“也好。”韩漪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晃眼瞟见东宫的一角飞檐,眼神一闪,又道:“你去把连峥找来。”
应付皇帝时的疲惫已经尽数消褪,美貌帝姬微微一笑,“许久未见,我还有些想他呢。”
*
“哟,小孩儿,想哥哥么?”
从墙头轻飘飘地跃下,姬发冲一脸警惕着从屋里冲出来的李承瑞招了招手,“瞧你急的,腿好了?”
李承瑞一看是他,撇撇嘴把身后藏的匕首收好,“你为什么不敲门?”
他在这间小破院里修养了一阵,腿还没好全,只是方才在屋里隐约听到外面有动静,才警惕地出来瞧瞧。
“这是我租的院子,自然是我愿意走门就走门,愿意翻墙就翻墙。”
姬发走上前,蹲下身摸摸他的腿骨,不由一挑眉:“嚯,小孩儿长身体真是快,这骨头愈合得还挺好。”
承瑞看他一会儿摸摸自己的腿,一会儿又从兜里摸了个梨子出来啃,终于忍不住问:“你不是去办事了吗?办完了?”
姬发绕过他往屋里走,随口敷衍道:“唔,差不多了。”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
承瑞跟在他身后,见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不由有些着急:“你不是说要把那群狗官——唔!”
姬发收回手,又啃一口梨子,冲嘴里同样塞了颗梨的承瑞抬抬下巴:“尝尝,这梨子味道还不错,水挺足的。”
承瑞被噎得直翻白眼,好容易把嘴里的梨扒拉出来,一时有些气极,“你这个人——”
笃笃笃。
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截断他的恼怒,少年一愣,下意识去看姬发。
“好了,小孩儿,哥哥要办正经事,你去里屋把门关上,我不喊你不许出来。”
姬发笑眯眯地又啃一口水梨,顺手把承瑞往屋里搡。
“外面是谁?”承瑞紧张地问。
“自然是帮我们一起把狗官拉下马的人。”
姬发冲他眨眨眼,“没听说过兵匪一家么?哥哥既然是军爷,自然也认识些匪头子。”
青年说着这样荒谬的话,自己倒把自己逗乐了,随即咣当一声把门合紧,隔着门板懒洋洋道:“不准偷看啊,不然就再把你的腿打折。”
“喂你——”
少年瞪着紧闭的门板,想了想,趴在门边偷听起来。
吱呀一声,外头的院门开了。
“今日小雨,您家是要晾茶还是晒米?”承瑞听到有个粗嘎的男声问话。
什么玩意?外面明明是大晴天,哪来的小雨?
他纳闷地看一眼窗外天色。
“家里的米起虫了。”屋外,姬发答道:“好好的白米,没得被烂虫糟践了,家里的长辈能做主。”
这话说得极怪,两边却都听懂了言下之意,顿了顿,姬发笑问:“如何?”
外头沉默片刻,粗嘎男声低声道:“烦请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