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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万籁俱寂。
一道黑衣蒙面的身影翻过皖州太守府的院墙,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
巡夜的护卫三息前刚刚经过,下一队还有五息时间就会到来,姬发伏低上身,快速穿过一道游廊,钻进花园里的假山后面。
他在太守府周围佯装乞丐观察了三四日,期间被哄赶过几次,为了不让府中的人起疑,又与剩下的一名东宫侍卫交替轮岗,才摸清了府里的大致防卫。
今夜只是初探,他要熟悉太守府的布局,顺便探听些更有用的东西——譬如今日遮挡得严严实实,直入太守府的那架马车里坐的是谁。
这样的高门大宅布局大体相同,姬发略微辨明方向,朝着前院的书房悄悄摸去。
避开四五队护卫,绕过两道角门,戒备森严的书房远远便可见灯火通明。
已经子时,王丞千还在书房?
姬发皱了下眉,观察片刻四周的明哨,又闭目细听几道暗哨布局,选了条路,悄无声息地绕到书房背后,攀上一棵大树往屋内张望过去。
透过半开的窗缝,蓄着短须的中年男子面前摆着一方棋盘,似乎在与人对弈,但对面的人被窗扉遮挡着,看不清身形。
凝神端详片刻,姬发认出中年男人正是皖州太守王丞千,出发前韩烨曾给他看过画像,那对面的是谁?
王丞千的神色于恭谨中透着热络,他已是皖州的无冕之王,会对着谁如此姿态谦卑?
——颍川王府。
姬发不由向前探了探身子,想要看清对面到底是何人,但他刚一动作,立刻有人喝道:“谁?!”
瞳孔猛地一缩,他有些难以置信——自己的功夫不说天下独绝,也是江湖顶尖一列,才稍稍探身,怎会被发现?
他一时僵住不敢动作,书房里的王丞千也听到那声喝问,起身走到窗边张望。
月黑风高,书房后又没有挑灯,姬发穿着夜行衣藏身在树荫里,自信不会被瞧见,他眼睁睁看着王丞千的目光从左往右环视一圈,甚至滑过他藏身的树,又一无所察地转开。
窗扇被合拢关紧,姬发仍是全身僵直,不敢动作,顷刻后听到一声细微的猫叫在寂静黑夜中荡开,才慢慢松了口气。
“是猫。”有护卫低声禀报,先前那道发出喝问的人吩咐道:“赶走,免得影响我们警戒。”
护卫领命往旁边的树下去,姬发顺着看去,才发现枝桠上蹲坐着一只花猫。
“嘬嘬。”护卫一边在树下吸引猫的注意,一边取了根长竿去赶猫,姬发神色一动——后窗被关紧,屋内再窥探不到,若是去屋顶上……
但这里的戒备如此森严,这一步实在太冒险,一旦打草惊蛇,恐怕日后想再暗潜进府会更难。
眼神闪烁片刻,他很快拿定主意,在花猫被驱赶着跳下树杈的同时足尖一点,轻飘飘跃到房顶上。
这样静谧的夜晚,饶是姬发小心翼翼,踩到青瓦上的瞬间仍发出细微的“咔嚓”声,与猫儿落地的声音叠在一起。
“是猫?”那下令的人问,赶猫的护卫忙扬声答道:“是,那只猫方才跳下来了。”
四周又陷入寂静,房顶上的姬发松了口气,悄无声息掀起一片瓦,从顶端窥视下去。
偌大的屋内灯火通明,王丞千已不在窗边,那盘下了一半的残局孤零零摆在那。
他的视线慢慢移动到桌边,看到王丞千正亲自斟茶,双手递给对面的女人。
怎么是个女人?
姬发略一皱眉,想要细看那女子的样貌,但桌子几乎正对着他所在的地方,自上往下直直看去,只能看到两个人的头顶,和女子华丽璨然的发饰。
“此次修堤,朝廷拨款二百余万两白银。”
那女子饮了口茶说道,姬发不由一挑眉,发觉她的声线异常低沉沙哑。
却不是男声,无论是语气语调还是咬字方式都肖似女子,更像是嗓子有什么问题。
“是,银子已经押送来了,就在衙门存着,已派了重兵看守。”
王丞千连忙回答,又道:“您放心,还按从前的路子,待朝廷的人一走,我便派人将银子掺进运送贡品的车队,护送到颍川郡去。”
“不。”女人却摇摇头,满头珠翠在屋内烛火的辉映下令人眩目,“朝中局势有变,大皇子自边关回京,不日就要抵达,此事暂时先缓一缓,待秋闱之后再议。”
“这……”王丞千语带讶然,摸了摸自己的短须,疑道:“大皇子该是为秋闱和边关换防一事回京,与我们……?”
“别忘了东宫。”
女人打断他的话,嘶哑声线中凝着冷意:“太子拿到的那封信虽说没什么用,但足证他对十五年前的旧案还有想法!”
房顶上的姬发呼吸一滞,咬紧牙关,逼自己不准有任何动作,他的手指紧紧抠着青瓦,粗糙的瓦沿嵌入指节处的血肉,磨出一道血痕也不敢放松。
“此事我已向王爷告罪过了。”下方的王丞千长叹一声,“十几年风平浪静,存信的地方也渐渐疏忽了守备,才叫东宫轻易得手……”
“不过,”他又道,“谁能想到东宫竟然亲身前来取信,他也委实胆大!”
女子冷笑一声:“竖子而已,全靠着嫡出的名分和他那个□□一样的姐姐在陛下面前卖弄!”
“二皇子的人也是废物,我们都将消息递过去了,必经之路上竟也没能杀了太子,反叫他跑到晋州去了!”
她似乎被扯动怒意,忿忿道:“若当时能杀了他,没了这个弟弟,韩漪那贱人还有什么倚仗作威作福?皇帝殡天之后还不是任人鱼肉!”
这女人似乎极看不惯韩漪,姬发渐渐平缓下心绪,将这一条记下来,然而转念一想,以韩漪那样跋扈乖张的作风,被旁的女子憎恶鄙弃好像也不足为奇。
“您息怒,”下方的王丞千劝了她两句,又道:“此次朝廷派来监工的是桓相三子,我命下面的人观察许久,此人倒像是真的来玩乐的,镇日流连烟花与宴饮。”
“桓家三郎?”女人冷嘲道:“当年也是个人物,可惜色迷心窍,日日与那贱人厮混,能是什么好东西?”
“总之,”她深吸两口气,起身结束了这场谈话:“东宫打算继续调查当年的旧案,那封信已经流出,太子一定会先查你,你最好小心行事,银子也不着急。”
“是是。”
王丞千跟着起身送她走出房门,然而女人却又冷笑一声:“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若早毁了那信,哪有今日的畏首畏尾?”
说完,她不待王丞千有回应,拢着裙裾顾自出去,立刻有人上前拱卫着她上了马车,在黑夜里远去。
姬发仍趴卧在房顶,他在书房背面,依旧看不到从正门出去的女人样貌如何,只能看着王丞千负手立在门边,目送马车远去。
“哼,你又有什么倚仗!”
他似乎对女子的指责也颇感不快,冷哼一声吩咐下人:“仔细守好。”
说完连屋内烛火也不熄,直接离开此处。
侧耳细听,明哨撤了几道,暗哨也只剩寥寥一两个,姬发低头看一眼明亮如昼的屋内,暗道不妙,没想到王丞千竟如此谨慎。
这烛火亮个整夜,哪怕书房内无人看守,只要有人潜入,身影便被烛光照在窗上,立刻被外头把守的人发现。
但这般缜密的防备,可见书房中一定存放着至关重要的东西,比如账本。
他在原处一动不动地趴伏着,梳理方才听到的信息——
女人应该身份不凡,代表着颍川王府,才会让王丞千这样低声下气,哪怕被冷嘲也不敢呛声。
那封信的丢失果然如韩烨所料,令豫州方面紧张起来,因此才会有千里追杀与鲁地的设卡通缉。
但观方才这二人之间的言语机锋,似乎王丞千对颍川王府也不是多么的忠心不贰……
姬发若有所思,指尖下意识摩挲两下,扯得指节处传来刺痛,才恍然松开始终紧抠着青瓦的手,低头看一眼血肉模糊的手指。
要是韩烨在,早就拉着他的手一根根掰开,不叫他自伤。
不期然想起从前一次次被掰开手指,姬发闭了闭眼,耳畔仿佛又响起那人温和中带着抚慰的声音。
“放松,姬发。”他无声呢喃着告诫自己,“下次要记得放松。”
而后在夜行衣上随意擦擦指间的鲜血,遥遥看一眼王丞千离开的方向,悄无声息地跃下房顶,身形淹没在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