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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早朝,御书房内又聚集了不少人。
宫人替几位大人上了茶水,皇帝坐在上首,双眼半合地歪靠着,“说说吧,今次秋闱是怎么个章程?”
已经是七月廿八了,离秋闱没几天,前朝为了考官人选简直吵翻了天,始终定不下来主副考,连后宫都浮躁起来,见天的往御书房和紫宸殿来送汤水,扰得他不得安宁。
今日朝会上又是一番争论没个结果,因此才有了散朝之后的又一场“小朝会”——秋闱就在眼前,已是不能再拖了。
皇帝掀起眼皮,一一扫过下方列坐的朝臣,见半晌没人吱声,冷嘲一声:“怎么?泰安殿上恨不得掀翻屋顶去,这会儿又没动静了?”
“咳。”一名内阁老臣清清嗓子,拱手道:“陛下,臣以为由焦阁老主考,朝野上下定是心服口服,此外吏部官天下之材,由吏部尚书李大人任副考,也是应有之义。”
“陛下,臣还是举荐靖南侯,侯爷一向秉公至明,朝野皆知,又出身名门,堪能服众。”
“哎,若论职责所在,微臣倒以为,翰林院掌院学士季攸来做副考也是名正言顺,季大学士的才学有目共睹,由他点选英才,才能令天下举子心悦诚服。”
有人开了头,一时间众臣又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起来,举荐之人个个都理由充足,令人挑不出差错。
皇帝闭目听了半晌,手拢在袖中默默盘算,待争论声稍歇,才睁开眼看了看始终默不作声的几个皇子:“你们怎么说?”
他的眼神落在一身悍勇之气的男人身上,“老大,你说。”
被点到的正是才归京不久的大皇子,他其实是今上第三子,只是前头两个兄长早夭,按惯例不入序齿,才在众兄弟中称首。
大皇子看面相是个稳重性子,他向君父行了一礼,沉吟片刻答道:“焦阁老做主考自然是毋庸置疑,余下三位副考,不如就由勋贵、六部和翰林院各出一人,如此既能服众,也不叫朝臣们认为父皇心有偏颇。”
“唔。”皇帝点点头不置可否,又去看二皇子,“你呢?”
“大哥所言极是。”二皇子一向长于政事,开口先恭维长兄一句,面上一派和煦春风地说道:“不过若少了御史台,于忠直禀谏上就差了点意思,此外还有五寺衙门、国子监等等,儿臣愚钝,也是难以取舍斟酌。”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驳了大皇子的提议,又不只点出了自己的人,更没有表态,倒显得是公道之言,令几位阁老重臣暗暗点头。
“在理。”皇帝流露出赞赏之色,大皇子眼中就闪过一点懊恼,被肯定的二皇子微微一笑,一副不骄不躁的做派。
然而视线落在自始至终半垂着头的韩烨身上,皇帝略一皱眉:“太子,你觉着呢?”
骤然被点到名,韩烨反应了一刻才回过神来,他茫然地看一眼皇帝,像没搞清楚状况。
“问你呢,秋闱的主副考人选,你是什么想法?”皇帝不悦地拧眉:“发什么呆?”
“是长姊昨夜又起了急病……”韩烨讪讪解释了一句,接着道:“儿臣以为科举乃是吏部与翰林院份内之事,由此间遴选出三名副考便可。”
此言一出,其余朝臣就炸开了锅,反对之声不绝于耳,韩烨却没听到似的,搪塞般的答完了话,又一脸神游天外的模样。
吏部与翰林院可和他没半点干系……皇帝不动声色地打量韩烨一阵,一时也摸不清他心底是怎么想的,看着仿佛半点不打算沾边。
眼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神色,朝臣们在耳边吵吵嚷嚷又直叫人心烦,皇帝不耐地抬了抬手,淡淡睇了韩烨一眼:“你既如此担心漪儿,心思也不在这,就别耗着了,替朕去瞧瞧她。”
韩烨回过神来露出点喜色,忙一行礼,“是。”说罢便退了出去。
御书房内没个结果的争论被抛在耳后,他步履匆匆地走出殿门,候在外头的陈程忙迎上来,跟着他上了准备好的马车,直直往宫外去。
“怎么回事?”
一进马车,韩烨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说清楚!”
今日破晓他接到公主府的急报,除了对外宣称的韩漪急病,另有一份密报,令韩烨当即变了脸色。
但朝会不能缺席,他也需要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出宫,只能勉强压下心中的担忧与惊怒,敷衍到现在。
“属下又派人去问过,他们一行三人俱是昏迷不醒,尤其是姬发,像是中了毒。”
陈程快速禀报着,“他们该是横穿豫州,取道晋州回京,却被一路追杀,好在半途碰到了公主府去封邑办事的人才被搭救。”
“真是巧了。”韩烨捏着眉心的手指一顿,冷笑一声:“怎么就叫长姊的人碰上了?”
天下之大,连陈程也说不出口这是巧合,只能低声道:“无论如何,至少清河殿下半路出手了,否则该是凶多吉少。”
“半路出手,她早干嘛去了?”韩烨有些压不住怒意,深呼吸几下才继续道:“姬发也是,胆大包天!派去两个人给他,还敢再支使回来一个!”
陈程一时不敢接话,半晌,待韩烨怒火稍歇,才劝道:“这样大的阵仗,看来他此行收获不小,否则那边也不会穷追不舍。”
“什么东西比得上他的命重要?”韩烨冷冷道,眼见马车已经到了公主府门前,忽又想起什么,问:“江南的人接来了吗?”
“前日刚到,安置在城北了。”陈程答。
“你去把人请来,直接带进来给姬发瞧伤。”韩烨匆匆吩咐一句,说罢不待人扶,径直下了马车,跟着引路的人往里去了。
一路上左拐右拐,终于到了安置姬发的屋外,下人进进出出忙个不停,端出的尽是一盆又一盆的血水,韩烨停住脚步,忽觉着那红色看得他头晕目眩。
这也太经不住事了,慌乱成这个样子。他在心内哂自己一句,见韩漪坐在门外的椅子上悠然打着团扇,就知道姬发此刻还没有大碍,心下才倏然一松。
“瞧你那副六神无主的样子。”
韩漪瞥着他讥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在生孩子呢。”
韩烨顾不上搭理她就想进屋,又被韩漪叫住:“他姐姐在里头守着呢。”
脚步一顿,韩烨这才转身看韩漪,神色冷淡道:“还未谢过长姊搭救他。”
韩漪轻嗤一声,韩烨却又继续道:“听说当时危在旦夕,长姊的人若再迟去些,恐怕他就该命丧当场了。”
“你倒挑剔起我的不是来了?”
这一番话夹枪带棒,韩漪立时柳眉微竖冷下脸来,“我收到桓三的信便派人去接应,紧赶慢赶才在冀南迎上他们。与其来质问我,你不如去问问里面躺着的那个,他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连火药都能弄来,还炸了皖州的衙门——”
“王丞千吃了这么大的亏,竟没在皖州境内就弄死他,我都想请教请教你那心上人是什么绝代高手,这都能虎口脱险了!”
韩漪冷着脸斥了弟弟一顿,又不耐地一挥手,“你赶紧进去吧,别在这碍我的眼。”
顾不上思索她话里透露的信息,没能亲眼看到姬发的情况到底心里挂怀,韩烨不再多说,提步走进屋里,直直看向榻上躺着的人。
只一眼,他的心便狠狠一坠。
姬发闭着眼平躺在床上,面色青白,嘴唇干裂发乌,竟是一脸的死气。他身上的衣裳被解了下来,就扔在旁边地上,已经是一团血污,看不出本来的样子。
暴露在薄被外的**上身密密麻麻的全是新伤,浅处皮开肉绽,深处更可见骨,尤其是被抬起来半边身体,露出的背后胛骨之下,一道箭伤已经溃烂流脓,瞧着就令人触目惊心。
姬芸正含泪坐在床边,时不时摸摸姬发的脸颊,又拿绢布沾了水给他润唇。
听到动静,她扭头看一眼门边的韩烨,垂首拭去脸上的泪水,又替姬发掖紧被褥,起身向韩烨行了一礼,低声道:“他有些发热,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屋内的下人也颇有眼色地掩上门退出去,只剩一躺一立两个人,韩烨慢慢走到床边,忽然一把掀起被子,一寸寸看遍他全身的伤痕。
目光最终落回那张泛着死气的脸,他深吸一口气,并指搭到姬发的鼻间,感受到轻微的呼吸扑在指上,才重重吐出一口气,几乎是跌坐在床边。
“你吓死我了。”
他握住姬发的手,觉得触感不对,又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掌心的新伤。
两月不见的思念,夜半听闻消息时的惊怒与惶恐,以及此刻对姬发状况的担忧终于一齐漫上心头,韩烨把那只手拾起来贴在自己脸侧,微微闭上眼,忍不住吻了吻掌心里那道伤痕。
姬发仍是生死不知地躺着,韩烨抬手按住他的胸膛,只有那点轻微却持续不断的脉动能让他心底的惴惴稍缓。
他端详着姬发的面容——一路奔逃,恐怕是昼夜不停,姬发肉眼可见的憔悴不堪,连胡子也没空收拾,唇边冒出一圈青茬。
这人一向懒散不羁,连之前带着自己逃命都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哪里这般形容落魄过?
思及方才韩漪的话,年轻的储君心中半是怜惜半是恼怒,禁不住狠狠捏了一把他消瘦些许的脸颊,留下一个淡淡的红印。
“你真是……”他又心软地揉揉那点印子,喃喃道:“胆大妄为,这回非得好好惩罚一番,叫你长长记性。”
屋内静了下来,偶尔能听到外头传来的脚步声,看着陷入沉眠的面容,韩烨慢慢俯下身去,含住那双干燥起皮的唇瓣,再一次含混不清地叹息:“吓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