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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来不及细问韩漪腕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姬发便被韩烨匆匆赶进寝殿——
回宫近两个月,二皇子韩烆仿佛才想起自己这个占据储君之位的弟弟,姗姗来迟地探望他。
韩烆既然派人去江南寻找姬发的姐姐,可见已经起了心思,姬发更不可在他面前现身,只能躲在屏风后,透过一道缝隙看内殿情形。
“今日才听闻太子的腿伤了,我还纳闷怎地一个多月都没见你来上早朝。”
韩烆亦是个样貌出众的美男子,只是眼睛有些狭长,姬发偷偷观察半晌,才和记忆里那个面目模糊的人影对上号。
当年将军府煊赫时,二皇子是待姬发最殷勤的几位皇子之一,可惜他那时已是个半大少年,和五六岁的姬发玩不到一起去。兼之幼时五官还未长开,姬发总觉得他小鼻子细眼睛,活像条蛇似的,便不爱和他来往。
那时诸皇子中当属韩烨长相最为出众,如今仿佛也没差。姬发抱臂靠在屏风后,一边听韩烨与二皇子客套闲聊,一边悠悠出神。
“五王叔年岁大了,身体一向也不好,是该好好将养。”
他们说到皇帝的胞弟关中王抱恙,二皇子感叹一阵岁月催人老,忽然话锋一转:“堂叔公却是老当益壮,听闻上月酒后起了兴致,还能拉开三石弓射猎。”
皇室宗亲数不胜数,但当得起二皇子一声“堂叔公”的,也只有远在豫州的颍川王。
韩烨不动声色地摩挲茶杯边缘,附和道,“哦?没想到堂叔公这样的年纪,还有此等豪迈气概。”
他说着,余光瞟过右侧的屏风,又去看二皇子——颍川王因为那封信不惜千里追杀,韩烆母家一系的兖州郡守范炴也在任城设卡通缉,可见两方早有勾结。
经过兖州一事,二皇子几乎和韩烨撕破了脸,如今却亲自来东宫拜访,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刚听说这事也是好一阵惊讶。”
饮一口茶,二皇子打量着韩烨的神色,忽然笑道,“太子这腿伤得可严重?怎么修养这么久还得坐轮椅?我那有几个医术还不错的府医,不如叫他们来给你瞧瞧?”
韩烨客套推辞:“二哥有心了,我这伤说严重么也就那样,无非是伤到了骨头,大夫叮嘱要修养至少三个月,不过是熬着日子。”
“那便好,腿脚是一辈子的事,还是要上点心,以免留下病根——”
韩烆放下茶杯,意味深长道:“遗患无穷啊!”
“我会注意的。”韩烨仿佛没听出他的深意,语气淡然,“令父皇和二哥担忧,我心里也不好受。”
韩烆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起身向他告辞:“还有些事要处理,不打扰太子养伤了,对了,最近下面人送了些嘉菊来,改日我叫人送过来,泡水喝就不错。”
“那我先谢过二哥。”韩烨颔首,神色淡淡:“腿脚不便,就不远送了,伏安——”
伏安公公应声出现在殿门外。
“替我送送二哥。”韩烨吩咐道。
二皇子含笑与他道别,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
韩烨坐在轮椅上,静静看了会外头才轻声道,“出来罢。”
姬发悄无声息地走出来坐到桌边,一脸嫌弃地把二皇子用过的杯子推开,拿了个新的倒满,问韩烨:“他到底来干什么的?净说了堆废话。”
轮椅碾过地面发出细微声响,韩烨回到他身边,掀起眼皮看他,“他可是一句废话也没有。”
只提点这么一句,其余却又按下不表,姬发心知这又是在考较他,拧眉思索起来。
“二皇子和颍川王有勾连……”他琢磨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韩烨,“他也清楚你知道了这事,却仍然要在你面前提起颍川王老当益壮——是在试探?”
韩烨微微颔首,“然后呢?”
“你先前说我们坐船经过任城时被发现,那里是二皇子母家的地盘,所以他是想观察你的神情——你连千里追杀的颍川王都不动气,恐怕对任城通缉的事也不会动怒了。”
姬发摸着下巴,眼神在韩烨面上逡巡,好确定自己说得对不对,“然后他又提起你的腿,还说什么后患无穷,这是在挑衅?”
韩烨低头啜了口茶,表情平静,仿佛谈的事情与自己无关:“一个人若是常常忍气吞声,只会叫旁人变本加厉地欺负。”
他看着姬发微笑起来,过分英俊的容貌令人眩目,姬发却从他平和的语气里听出一丝不悦与危险:“我不计较他让范炴通缉我,他却蹬鼻子上脸,还敢拿我的腿来挑衅,是可忍,孰不可忍?”
说着,他扬声唤:“伏安。”
才送走二皇子的伏安公公快步进来听命,“殿下?”
“二哥心善,好心赠给孤鲁地进贡的嘉菊。”韩烨的指尖在膝头轻轻敲着,不紧不慢道:“孤却不敢独自享用,回头东西送来,你便送去紫宸殿转交给父皇,把二哥的一片孝悌之心讲个清楚明白。”
“奴才记下了。”伏安应道,他跟随韩烨日久,其中默契不言自明,又问:“殿下还有什么安排?”
“鲁地是齐妃娘娘的娘家,向二哥贡些珍奇也无可厚非。”
韩烨微微一笑,看向面露不解的姬发,轻声道:“可是百善孝为先,君父是天下人的君父,若是范炴有什么东西绕过父皇,直接供给二哥,那可就不美了。”
他漫不经心地吩咐:“二哥有逾矩之处,孤身为储君,自有监察指错的义务,把这事递进父皇耳朵里吧。”
伏安面不改色地听着,一躬身,“是。”
他忙忙地去办了,姬发已经明白过来韩烨的反击,沉思一阵,忽然问:“那他为什么送你嘉菊?”
膝头上轻敲的指尖一顿,韩烨面上的平静被打破,他略微皱眉,露出思索神情,“我也在想这件事。”
“嘉菊有疏风散热去火的功效,一种可能是他还是在挑衅我,讥讽我因为腿伤不能上朝而着急上火。”
“还有别的可能?”姬发追问。
韩烨看着他,放在膝上的手指下意识用力,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还有一种可能,嘉菊还有清肝明目解毒之用。”韩烨轻轻说着。
“他知道我中了毒,又或者,这毒就是他下的。”
*
朱雀大街,清河公主府。
一身劲装的男人叩开左侧角门,门从里面打开一条缝,青衣婢女上下打量他两眼,“是你?什么事?”
“我想见见府中借住的姑娘。”
男人仿佛与婢女相识却不相熟,语气生疏客套:“公主应该不是圈禁她吧?”
青衣婢女警惕地看了他一阵,又问:“右卫大人,是你要见她,还是太子要见她?”
来者正是东宫右卫陈程,他沉默片刻,坦言道:“是我有事要问那位姑娘。”
清河公主并未禁止姬芸与旁人见面,陈程又是韩烨心腹,青衣婢女沉吟片刻,拉开门缝:“进来。”
她一路领着陈程左拐右拐,来到公主府一处偏僻的小院,虽然地处偏远,但周遭景色宜人,陈设也精致华美,可见住在里面的人并未受到苛待。
青衣婢女停在远处,陈程站在院门口,神色复杂地顿了半晌,轻轻推开门走进去。
一名素衣女子正坐在院中的石桌边出神,听到动静抬眼看了过来。
她容颜秀美,五官与姬发肖似却更显柔婉,一身白裙衬得她如清水芙蓉般秀丽可人,正是姬发的姐姐姬芸。
“陈大人?”
姬芸认出他来,惊讶地站起身,“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我弟弟有什么事?”
陈程沉默地站在原处,盯着她的脸。
他在姑苏初见姬芸时,她满面浓妆,艳丽非凡,起初以为他是来寻欢的,言辞大胆泼辣。
直到陈程与她独处时讲明来意,又拿出姬发的亲笔信为证,才看到这个满身欢场气息的女子一瞬间沉静下来。
她说她叫“纪晨”,她弟弟叫纪二,姐弟俩出身贫贱。
而如今,陈程端详那张洗尽铅华,清丽楚楚的脸庞,终于从中看出另一个女人的影子。
“你不叫什么纪晨。”
良久,他喉头微动,声音有些哑,“晨,也是尘,你是觉得自己沦落风尘,不想再用从前的名字,犹如天上白云零落成泥碾作尘。”
“连峥说你弟弟是纪谦大人的幼孙纪越青——他是外男,当年年纪又小,不曾刻意打听,其实纪家三代内只有一个女儿。”
“你是将军府的大小姐,姬芸,你弟弟也不是什么纪二,他该是‘姬二’,姬远将军的独子,家中行二。”
姬芸倏然变了脸色,陈程却继续说着:“你母亲是纪家唯一的独女,姬远将军的夫人,是不是?”
寂然无声的小院内,白裙女子静静站着,不知道陈程怎么突然知道了她的身份。
明明在路上时她旁敲侧击,打听出那个瞎子原来是太子,也打听出他手下的人并不晓得姐弟俩的真实身份。
是太子说了什么?还是清河公主说了什么?
一瞬间脑海中闪过无数猜测,但姬芸只是静静站着,忽然眼睫一颤,掉下一滴泪来。
她什么也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陈程看着默默流泪的女子,缓缓跪了下来。
“我是孤儿。”
他低声讲述道:“熙和十二年大旱,我一路逃荒到了京城,差点饿死街头,是将军夫人路过时发善心,叫人给了我食物和水。”
“她说我一个孤儿守不住银钱,叫人把我送到她的陪嫁铺子里当学徒,学一门手艺,以后也好养活自己。”
“后来……夫人陪嫁的铺子也被抄了,我偶然结识了太子,被他送去习武。”
姬芸流着泪默默听着,陈程俯身冲她磕了三个响头。
“我大约知道姬小姐想要做什么。”
他沉声道:“夫人于我有救命之恩,当年我无能为力,或许如今也没有。”
“但陈程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愿为将军府出一份力,令夫人在天之灵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