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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么意思?”
“二哥找的是姬小姐?”
韩漪话音刚落,姬发与韩烨同时讶然出声。
对视一眼,韩烨略理了理思绪,才道:“我在兖州被范炴追缉是京城里传来的画像,况且最终是因为连峥才暴露行踪的,姬发之前没见过连峥,之后一直与我形影不离,哪里有机会透露连峥的画像?”
他神色平静道,“何况姬发的姐姐一直在姑苏,若真与二哥有勾连,又怎会去梁溪城寻她?”
想到陈程的禀报,韩烨眉心微皱,原来二皇子要找的人是姬芸?
“老胡!”
姬发亦在思索,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抬头看向韩烨,“我与老胡算是忘年交,又常年在外,出远门时便会托他照看我阿姐,阿姐感念他数次替我治伤,闲了也会乘船去梁溪看望老胡。”
“恐怕是阿姐在梁溪出入时被人瞧了出来,消息传回京城,二皇子才特意派人去打探,却找错了地方!”
他说得有理有据,韩漪却冷嗤一声,“你姐姐在姑苏不知见过多少人,翠玉楼艳名在外,往来的达官显贵不知凡几,怎么在姑苏没被发现,去了几次梁溪就露了身份?”
“想必殿下已经见过我阿姐,不妨找些上了年纪的旧人打听一二——”姬发冷冷回答:“我与阿姐长相肖母,她是女子,自然更得神韵,被见过我娘的人瞧出来也不稀奇。”
又道,“至于在姑苏……她自惭沦落风尘有辱门楣,兼之又在欢场,素日总上着浓妆遮掩本相,这么多年才没被认出来。”
韩漪一时没有言语。
“长姊,这点识人之明我还是有的。”韩烨打了个圆场,又劝,“你一向同情苦命女子,姬小姐家道中落委身风尘,又何必为难她?”
扑哧一声笑,韩漪面上的寒煞一扫而光,眉眼又弯了起来,对韩烨道:“你只有一点说着了,这姐弟俩都是认死理儿的,一根筋!”
她拈着团扇在手中转了个圈,复又半遮着脸,只露出风情毕露的一双眼睛斜看向姬发。
“姬——小将军,”她拖长声音念出这个称呼,幽幽道:“想必你也知道,我不喜欢你这样的麻烦留在阿烨身边,但他如今翅膀硬了,一心要和我对着干,做姐姐的也无可奈何。”
瞥一眼欲言又止的韩烨,韩漪接着说:“但他要自找麻烦,却不能影响我替他谋来的太子之位——阿烨念旧情,一心信你,我与你可不熟,只能请你姐姐暂住在我那,免得哪日你起了别的心思,叫我这傻弟弟平白吃亏。”
这是要扣着姬芸当人质的意思。
姬发仿佛一个随时会炸锅的炉子,若一直安安分分,姬芸自然是公主府的座上宾,但若哪日影响到了韩烨,恐怕就是姬芸丧命之时。
“长姊——”
“好。“
韩烨还欲再劝,沉默的姬发忽然干脆应下,“我不会伤害韩烨,想来殿下也不会为难我阿姐。”
韩漪笑起来,双掌一合发出清脆的击掌声,鲜红丹蔻在阳光下反射出如血般的光泽,“小将军放心——”
她纤睫一颤,冲姬发眨了眨眼,“我很喜欢你姐姐,识时务得很,入宫前她就已经答应我老老实实呆在公主府了。”
这桩事情解决,姬发的解释也勉强满意,韩漪站起来打算离开,却又被韩烨拦住。
“长姊,”他说,“你既已知道了范炴在兖州缉索我——父皇忌惮齐妃出身,二哥在朝中也一向谨小慎微,这次忽然明晃晃地在兖州与我交恶,不知是什么意思?”
他请韩漪来本是想商量这事,只是中途被韩漪的怀疑岔开了话题,这会便又提起来。
被拦住的韩漪却轻笑一声,紧接着神色一敛,冷冷道:“老二要杀你,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俯身逼视着韩烨,抬手轻轻在他脸上拍了拍,“太子的位置都给你弄来了,这点事也要我操心?你未免太废物了点。”
韩烨抿了抿唇,沉默不语。
姬发在一旁瞧着,忍不住皱起眉头——
韩漪的表现实在太矛盾了。一时如此关心韩烨,为钳制自己还特意扣下阿姐做人质;一时却又如此冷漠,事关夺嫡这样非生即死的大事也不闻不问。
饶是与他无关,姬发也不由揣测,这位在宫内可乘辇轿出行、荣宠非凡的帝姬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心底思绪万千,韩烨的面上却一派平静,半晌才道:“我知道了,不会再拿这些琐事烦扰长姊。”
韩漪满意一笑,又拍拍弟弟的脸,袖口随着动作微微下滑寸许,露出一小截莹白的手腕,旋即她直起身子,施施然离去。
小黄门的唱喏声拖得老长,浩浩荡荡的队伍消失在东宫门口,跪送韩漪的伏安从地上爬起来,瞧瞧各自沉默的韩烨与姬发,仍是静静立在原处,没上来打扰。
各有心思的沉默持续了近一刻钟,韩烨回过神来,瞅一眼顾自发呆的姬发,“想什么呢?”
姬发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回顾方才的惊鸿一瞥,疑心是自己看错了,又不想隐瞒韩烨。
他先前就瞧出韩烨对这个姐姐其实极信赖推崇,端看韩漪又是掌掴又是轻蔑,韩烨却从未动怒或流露过不满,便知道韩漪之于他,大概和阿姐之于自己一样重要。
思来想去,姬发还是犹豫着说:“我方才好像瞧见……你长姊的腕上有道割伤,还在渗血,应该是新伤。”
韩烨脸色骤变。
*
紫宸殿。
香炉内钻出袅袅轻烟,宫人们垂首屏息侍立在各处,皇帝盘坐在蒲团上,五心朝天。
四周摆着各色符咒法器,隐隐是个阵法模样,他闭着眼调息吐纳,面前空地上放着一个空空的玉盏,盏底隐约可见残留的血色。
一名白须白眉、道士打扮的老者盘坐在皇帝对面,闭目掐诀,口中念念有辞。
又过了半个时辰,他睁开眼,微微一笑:“陛下,感觉如何?”
皇帝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露出松快舒畅的神情,“不错,丹田发热,周身也好似有暖流涌动。”
“这便是了,您是真龙天子亦是明君,周身紫气旺盛,只是从前不会加以利用。”
老道鹤发童颜,一甩拂尘,端的是一副得道高人的派头,娓娓道:“如今有老朽启蒙,又有清河公主这样不凡的命格辅佐,化紫气为己用,自然能强身健体、得道成仙。”
他说得天花乱坠,皇帝感受片刻身体状况,确实充满活力,仿佛又回到年轻时纵马驰骋的岁月,不由面露喜色。
一抬手,旁边侍奉的大总管忙上前搀扶,皇帝站直身子,活动活动筋骨,又瞥见脚下那个玉盏。
“洗干净,收拾妥当。”
他吩咐大总管,“你亲自动手,免得旁人觊觎,这是道长开过光的法器,日后还要用的。”
“是。”
大总管双手捧着玉盏去了,皇帝又看向老道,殷切问道:“方才道长又见过漪儿了,不知……?”
他言语含糊,老道士却能领会言下之意,捋着花白长须,只是沉吟不语。
“难道还是不成?”皇帝有些急切:“先前道长说她命格贵在东方,朕特意在城东为她修建府邸,难道还不够吗!”
老道叹了口气,伸手引他落座,才道:“公主天纵奇才,自幼便能引动异象,正是天生的凤命,若非出身在皇家,合该是做皇后的,这些您都知道。”
皇帝殷殷看着他,点了点头。
“但她虽命格显贵,却带着煞,本该克父克母——先皇后便是承受不住这煞气溘然长逝,唯有您乃天命庇佑,可以安然无恙。”
老道士悠悠说着,又是一叹,满脸悲天悯人:“这份煞气总归存在,虽不能损您分毫,却会带来煞劫,之前贫道推算出您有一劫在西北,才建议您不要亲自出巡,果然,这一劫应在了太子身上。”
这说的是韩烨自关中归来后便伤了腿,至今仍靠轮椅行动。
这已是朝野皆知的事情,老道士听说了也不稀奇,何况他早有预言,更令皇帝信服。
“道长神机妙算!”
皇帝慨叹一声,“太子虽不得朕欢心,但他此番是代朕受劫,朕也好好地犒赏了他。”
言罢,又忙忙追问:“可之前道长说漪儿贵在东方,朕也替她修建公主府了,怎地朕还未能神游仙界,或有法力傍身?”
毕竟是杀伐决断数十年的帝王,眉宇间稍稍流露怀疑之色,便叫周遭无辜的宫人们冷汗涔涔,险些腿一软跪了下来。
老道士却神色安然,又是一甩拂尘,道:“陛下莫急——修仙亦是修心,何况公主才移居宫外不到一年……”
他半合着眼,指尖掐算片刻,复睁眼笑道:“入夏,六月初六,黄道吉日,届时老道再炼一味仙丹,保管叫陛下一览仙界盛景。”
“好!”
他言之凿凿,皇帝立刻转疑为喜,抚掌大笑,“那朕便等着道长的仙丹!”
此事说定,二人又清谈论道许久,有宫人来传膳,皇帝才意犹未尽地停下,老道士推辞了他留膳的恩旨,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躬身退了出去。
身心愉悦的皇帝胃口大开,大快朵颐之后才想起什么,问侍候的宫人:“大总管呢?”
“回陛下,大总管亲自去放那玉盏了。”
宫人福了福身,恭声答道。
皇帝才想起自己的吩咐,嗯了一声不再追问。
他也并不知道——
紫宸殿无人的宫殿内,总理皇宫内务、深得皇帝信任的大总管,正捧着那小小的玉盏,如珠如宝,似狗一般地舔食底部残留的血迹,眼底闪过贪婪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