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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皇子与韩烨身上的毒到底有没有关系,姬发一路走出内殿都在思索这个问题,临到了东厢房才想起来,韩烨还没解释清河公主腕上的割伤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没解释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态度,姬发索性把这个问题抛之脑后——他与韩漪着实有些看不对眼,只要她不为难阿姐,一道伤又有什么关系?
东厢房住的是东宫的侍卫们,这里虽然远离后宫,但为免瓜田李下,对这群外男们约束得紧,白日里也静悄悄的,没点人气儿。
他一路走到某间屋外径直推门进去,把躺在床上翘着腿的人吓了一跳。
“祖宗,你属猫的?走路半点动静也没有!”
连峥一挺腰坐了起来,看见是他才又慢慢躺回去,嘴里还在抱怨着。
姬发仿佛进了自己屋子般泰然自若,绕着房间参观一圈,问他:“大白天你不去当值,缩在屋里偷懒?”
“今日我轮休。”连峥双手枕在脑后,翘着腿晃了晃脚,“再说陈程不是回来了么?叫他伺候着去,我在想事儿呢。”
“别想了。”
姬发懒得关心他的心事,直接说明来意:“我不好出宫,你帮我个忙。”
连峥瞅他一眼,“你说。”
“我阿姐到京城了。”姬发说道,“现在在公主府,你替我去看看她。”
连峥喔了一声,“我知道这事儿,陈程还来找我打听呢。”
“他打听什么?”姬发面露疑色,“我同他又不熟。”
“我哪知道?但殿下发话让陈程来问,我自然知无不言——他也是殿下经年的心腹,除了性子多疑了点,没别的毛病。”
连峥解释道,又说:“哎,纪兄弟,不是我不帮你,是我替清河殿下寻的猫还没调教好,不能去公主府。”
什么乱七八糟的,姬发皱着眉头,“那陈程呢?我找他问问我阿姐的近况。”
“不知道,问完就匆匆地走了,表情跟奔丧似的。”连峥想了想,“没准是殿下有旁的吩咐。”
什么都指望不上,姬发撇撇嘴就要离开,忽又想起什么,转头坐回桌边:“我问你个事。”
连峥示意他说。
“你先前跟我说,韩烨不受皇帝宠爱。”姬发犹豫一下,问:“但他与清河公主一母所出,为何清河公主却被奉为掌上明珠?”
“你真是个祖宗!怎么什么话都敢这样大剌剌地说!”连峥脸色一变,走到门边瞅了瞅外面,又仔细把门关紧才压低声音训道:“这是东宫,又不是昭狱里!隔墙有耳知不知道?还敢这样妄议!”
数落了一通姬发,他才解释:“你要问我殿下为何不受宠,我也说不上来,但清河殿下受宠这事,却不是什么秘密。”
连峥小声道:“皇上与先皇后是少年夫妻,一向相敬如宾,没什么龃龉的,在公主出生前,也曾诞育过一子。”
韩烨还有过一个同胞哥哥?
姬发讶然:“怎么从未听说过?”
“都是老黄历了。”连峥道,“听说是公主出生后不久便急病夭折了。”
皇后嫡子,幼年早夭,怎么想都透着阴谋的味道。
姬发轻声问:“是真的急病还是……?”
连峥摆摆手,“我也有过这个疑问,但陈年旧事早不可追,只知道先皇后自此之后心情郁郁,虽然后来又生下了咱们殿下,但忧思过重伤了身子,没两年便殁了。”
韩烨那时才多大?就在深宫里失去了母亲庇护。
想起之前在梁溪湖边时的谈话,姬发眼神一黯——不到两岁的孩子,还是先皇后留下的唯一嫡子,在后宫之中会受到怎样的倾轧,只是想想便惊心。
他沉默一阵,又问:“那时清河公主也才五六岁吧?”
“是,但她出生时便极受皇帝看重。”连峥犹疑着说,“好像是因为命格之说?都是宫里的传言,说不清真假。”
命格?嗤笑一声,姬发语气讥诮,“她都托生在皇后肚子里了,自然是命格贵重,这还用说?”
“我也不知,听上了年纪的老宫人说,因为公主出生不久,先前的哥哥便夭折了,没几年连先皇后也去了,宫里倒是传过一阵公主命里带煞的流言。”
连峥提起这事颇有些不满:“听说当时甚至传到了皇帝耳朵里,惹来一场大怒,当众杖杀了十数个嚼舌根的,才震慑下去。”
这都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具体如何已不可考,但皇帝对韩漪的看重却不容置疑。
“既然如此,他又为何对韩烨这般冷落?”
姬发眉头紧锁:“他与先皇后情谊深厚,对清河又如此爱重,哪怕是爱屋及乌,也该多看顾韩烨三分。”
幼时在宫中几度遭遇危机,全靠长姊庇佑才能平安长大……韩烨的诉说言犹在耳,哪怕当时有故作可怜套近乎的嫌疑,但想必其中也有几分真情。
他提的这些问题,连峥之前从未想过,他从跟着韩烨起就习惯了被皇帝冷待的境况,但眼下再回顾,一时间不由也起了疑窦。
“你这样一说……”连峥皱着眉头,“细想一想,其实最初我刚到殿下身边时,他们的父子情分还没有浅薄成这样。”
他说,“我记得那时殿下才**岁,我也才十二三,那会儿逢年过节,紫宸殿还是会赏赐些东西。好像是殿下过了十岁之后,皇帝的态度越来越冷淡,考较功课时动辄申斥,其他皇子犯点小错,囫囵着也就过去了,唯独殿下,稍有不慎便会召来一场雷霆之怒,被罚跪在紫宸殿前。”
回忆起来,连峥的面上不由流露出愤愤不平,“这么多年,恐怕紫宸殿前有多少块砖殿下都快数清楚了!”
姬发的脸色也不太好看,没想到当年旧案之后,韩烨的境况如此凄惨。
家中突逢巨变,彼时他才五六岁,惶惶不可终日,待渐渐大了,又忙着发奋学武读书,期待有一天能替父亲和外祖家平反翻案,早就将昔年的玩伴抛之脑后。
十五年后再相逢,他恨过韩烨,甚至起过杀心,但从没想过韩烨是这样长大的,与他想象里金尊玉贵呼风唤雨的储君大不相同。
可既然皇帝如此不知缘由的厌憎韩烨,又为何立他为储呢?
还是说清河公主的脸面当真就这么管用?连王朝之国本也要看她的喜好?
姬发这样想,也就这样问了,连峥却摇了摇头,“莫说是你,当初宣旨的时候,连殿下都始料未及。”
他想了想,“我记得那日下了朝回来,殿下的脸色很奇怪,似乎有些高兴,又很愤怒的样子。”
时至今日,姬发已经知道韩烨从没忘了他,没忘了他家中的血债,想来是因为离替将军府翻案更近一步而高兴,但又为何愤怒?
他百思不得其解,看一眼同样摸不着头脑的连峥,起身准备离开。
“纪兄弟。”
连峥突然叫住他。
姬发停下脚步,扭头看他。
“当日在梁溪,你说要亲眼看看殿下的境况到底如何,想来如今也看个差不离了。”
连峥是个英武莽直的汉子,除了对韩烨一片忠心,大多时候都不太机敏。
他双目如炬,紧盯着姬发,沉声道:“我是个粗人,翻案这事却不能靠武力蛮取,眼下朝中的形势想来你已经比我看得更清——”
“大皇子接上了兵权远在边疆积攒军功,他母家则在朝中为他造势;二皇子之前隐忍不发,但自从兖州一事撕破脸后,恐怕也要开始在明面上针对殿下;其余诸皇子也是蠢蠢欲动。”
“殿下的处境岌岌可危,之前他决定亲自带人去取那封信,我劝他别去,有我一人足矣,即使败露被追杀,大不了我一死,总好过殿下的意图暴露,被当年那些凶手记恨针对,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吗?”
姬发怔然,愣愣看着他不说话。
“殿下说,他要的就是暴露,将军府一案已经过去十五年,那些人手眼通天,又有皇帝默许,早就将蛛丝马迹抹得干干净净。”
“眼下朝中暗流涌动,但谁也不想先跳出来打破这份平静,只有他亲自出面,才能搅浑这潭死水,让那些人动弹起来。”
连峥神色郑重:“殿下为将军府之案不惜以自身安危作赌注,只凭这一点我也愿为他效死——纪兄弟,以你和殿下的关系,难道还看不出他是我们唯一的指望吗?”
他低声道:“我从未见过殿下这样包容忍让一个人,但愿你能多信他一些,不要辜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