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东宫一片寂静,韩烨的话音落下,殿内气氛倏然一滞。
“诛九族?”
姬发的面色彻底冷了下来,才按下不久的激愤又在胸膛里如烈火般灼灼腾起,他猛地站起身,几乎是逼视着韩烨,怒极反笑道:“好啊,太子殿下尽管降罪,我倒想看看这世上还有几个姬氏族人能诛?”
韩烨静静坐在轮椅上,抬头看他面上难掩的怒意。
“怎么?嫌十五年前没杀干净?”姬发一把抓住韩烨的襟口,眼中满是怨忿和恨意,“要么你再派人去姑苏,将我阿姐抓来一起杀了!”
他挨得极近,近到韩烨能看清他眼中有如实质般的灼灼怒火,和一点藏在深处的哀伤,能看到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渐渐氤氲出水雾,眼眶微微泛红。
“你以为我是怎么活下来的?我爹手下最忠心的百夫长拿自己的儿女将我和阿姐换了,拿泔水桶装着偷了出来!”
姬发眼中的哀意凝成水珠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哽咽凄楚,“行刑那日我就在底下看着!我爹娘到死都睁着眼!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人头落地,连哭都不能哭!”
他拽开韩烨的衣襟,一把扯出那枚岐山玉佩,举在眼前质问韩烨:“你一直戴着它又是什么意思?睹物思人?韩烨,那么多皇子里我爹最看重你,你不知道?你那时在哪里?啊?”
被扯着领子质问的储君抿着唇一言不发。
“张叔带着我们逃到姑苏后一病不起,银子流水一样花出去,阿姐没有办法,抱着我哭了一夜,第二日自己去了翠玉楼签卖身契——”
“她是将军府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她那年才十二!”
姬发一把将玉佩砸在韩烨怀里,眼泪一颗颗滚落,已经说不清到底是怪韩烨没有伸出援手,还是怨自己当时的无能为力。
“出事前我娘都要为她议亲了,骠骑大将军的嫡长女,便是做皇妃也使得!”他问韩烨,“我阿姐在家时一向温柔娴静,京中人人都知道,你说她泼辣?她卖身为妓,又要拉扯一个五岁的弟弟,不泼辣怎么活得下去?”
姬发质问得声嘶力竭,一通发泄过后,脱力般跌坐在地捂住脸,胸膛剧烈起伏着,仍有湿迹从指缝间溢出,口中只喃喃着,“诛我的九族?哪里还有九族给你去诛……”
宫殿内静了下来,又似乎静得有些过分了,半晌,韩烨转动轮椅靠近,试探着伸出手,摩挲一下姬发的头顶,将他上半身揽在怀里。
“好了……”
他慢慢抚着姬发的背,“好了,姬发,都说出来就好了。”
姬发没有挣扎,任他揽着,鼻间嗅到韩烨身上淡淡的清冽冷香,慢慢平静下来。
“你从小就是这样,看似跳脱随性,其实最记仇。”感受到掌心下的身体不再颤抖,韩烨轻声道,“那年对练时,我不小心把你从台上掀下去摔了个狗啃泥,你两个月没理我,记不记得?”
姬发没有接话。
“从上党郡认出你时我就在想,这样的灭门之仇,你恐怕恨极了父皇,也恨极了我,才不愿意认我。”
韩烨继续说着,仍轻轻拍着姬发的背,“你怨我那时没能帮将军府,我也怨自己,就当我是为自己开脱吧,但那时我连自己都靠长姊庇护,等知道消息又想办法出了宫,已是回天乏术。”
怀里的人动了一下,姬发的声音闷闷地传来,“……我那是气话。”
“激愤之下才是真心话。”
韩烨平静地接受他的怨恨,垂眼看着他的发顶,眼神里露出一点温和,“我不知道你还活着,长姊救出一个连峥已是千难万难,我根本不敢肖想你能逃脱,若早知道,你们哪里用受这么多苦?”
情绪消退,姬发已经彻底平静下来,思及方才一番怨怼,心里暗觉丢脸,挣了两下从韩烨怀里退出来,看着他温和包容的眼神,索性破罐子破摔地就那么坐在地上。
“姬将军授我武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自然要替他翻案——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做这个太子?”
韩烨拍拍自己的腿,“我志不在此,但若不能继位,又怎么去推翻父皇定下的案子?”
泪水打湿的皮肤干涸下来有些紧绷,姬发打量着他,忽然问:“你为什么不躲?”
他在问车里那一剑。
韩烨看着他,微微一笑,“你又不会真的伤我,躲什么?”
“姬发,我知道你。”他说,“你认出我时没有杀我,就不会再伤害我,即使不论我们的情分,你也指望着我替将军府翻案,不然还能找谁呢?”
姬发回望着他,半晌,忽然苦涩一笑,自嘲道:“是,杀了你,我还能找谁?还有谁愿意为一桩十五年前的旧案去忤逆皇帝?”
他撑起身体,跪在韩烨面前,重重磕了一个响头,额头碰在光可鉴人的地面上发出沉闷响声,他语气郑重,“请太子为我将军府上下一百四十七条人命,替谋逆案中被牵扯的五百多个枉死的冤魂做主,为我父亲洗刷冤屈,姬发愿为您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韩烨没有拦他——这不是姬发向幼时的玩伴请求,而是一个靖朝子民在向王朝未来的继承者讨要世间应有的法理公义。
“好。”
年轻的储君低声又同样郑重地许诺,“孤答应你。”
*
连峥跟在青衣婢女的身后,熟门熟路地走在公主府的游廊里,来到湖边小阁。
清河公主抱着一只雪白的波斯猫,懒懒靠在窗边眺望湖景,一名英俊面首坐在一旁替她剥松子。
婢女无声无息地退下,韩漪懒洋洋地扭头看一眼连峥,“你来得倒快。”
她挽了个堕马髻,鬓间插着一朵碧桃,却是人比花娇,顾盼间眸光流转,是倾城之色。
连峥规规矩矩地跪下行礼,垂着头答:“太子殿下一回宫便被陛下召去,臣想着离京数月,不知您是否安好,特地来请安。”
韩漪抱着猫儿,涂了丹蔻的葱白指尖在雪白的猫毛里穿过,低头看了看连峥,扑哧笑了起来。
“连峥啊连峥,你怎么永远是这副呆样?”
她笑得花枝乱颤,几乎倒进旁边英俊面首的怀里,男人忙放下手中的松子虚抱住她。
被调笑的连峥低着头,耳根颈侧慢慢涨红起来,犹豫着没有出声。
韩漪笑够了,抹去眼角笑出的眼泪,伸出一只玉白的脚,脚尖抵着连峥的下巴抬起他的脸。
“殿下……”
连峥任她做出如此轻慢到近乎折辱的动作,脸色涨红,一向莽直的英武汉子有些手足无措。
韩漪端详着他,面颊因为方才的欢笑涌上淡淡绯色,轻声问:“这一路有什么特别的事么?”
连峥摇摇头,“除了太子殿下一路被颍川王追杀,旁的无甚特别。”
“啊,颍川王。”韩漪念叨着这个名字收回了脚,连峥随着她的动作下意识身体向前。
“堂叔公真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这样不安分。”
她似乎对颍川王追杀韩烨的事极为不悦,眸色一冷,摸着猫儿的指尖不自觉用力。那猫儿“咪唔”着痛叫一声,扭头想要来挠她,连峥倏然出手,一把抓住猫后颈将它提在半空。
猫儿张牙舞爪地挣扎着,韩漪看着它湖蓝的瞳孔,叹了口气,“罢了,放了它吧。”
大手一松,波斯猫轻巧地落在地上,冲连峥呲了呲牙,转身就要蹿走。
锵!
不知从哪射出的利箭破空而来,穿过猫儿的身体,沾血的箭头嵌入地板,将它钉死在原地。
变故发生在眨眼间,韩漪却不惊慌,只是惋惜地看着几步外的死猫,又叹了口气,“阿姒,它只是个畜生。”
“伤主的畜生,不能留。”婢女阿姒挽着弓现身,面色冷漠,“事关殿下的安危,万不可心软。”
说罢,拔出箭头,提着死猫离开。
韩漪看着她的背影,娇艳红唇嘟起,不满地对连峥道:“你瞧她,在别人那受了气,就拿我的猫撒气!”
美人这样撒娇,连峥手足无措地扯扯自己的衣角,半天才憋出一句:“阿姒姑娘也是为殿下的安危着想,我、改日我再替殿下寻只一模一样的,调教好了送来。”
“好啊。”韩漪掩唇一笑,容色令人眩目,紧接着话锋一转,“今日在长留亭,叫阿姒吃了亏的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
连峥揪着衣角的指尖一停,看了看韩漪:“纪二。”
“纪二,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韩漪盯着他,伸手勾了勾,连峥走到她面前,被扯着上襟弯下腰来,与那张如花娇颜对视。
喉头滚了一滚,连峥梗着嗓子答:“他是个江湖人,阴差阳错一路护送太子殿下回京,殿下见他身手了得,起了爱才之心,才留在身边。”
“想来——”他顿了顿,补充道:“想来是个贫贱出身,才连个正经名字也没有。”
韩漪仔细瞧了他片刻,忽然失了兴致般搡开他,又靠回软榻上,单手支着脑袋打了个哈欠,“你回去罢,回头把猫调教好了再来。”
“……是,臣告退。”
连峥又贪恋地看她几眼,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去。
“阿姒。”
他的背影消失不见,韩漪捻了颗剥好的松子仁送进嘴里,启唇唤道。
青衣婢女无声无息地出现,“殿下?”
“去查查那个纪二。”
韩漪捏着一颗松仁,对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端详,口中漫不经心地吩咐,“你没瞧见今日韩烨那副护食的样子,一个普普通通的江湖人,值得他跟我急眼?”
容色倾城的帝姬微微一笑,阳光照在她脸上,鬓间碧桃轻颤,衬得她恍若神仙妃子。
“连峥倒是对我这个好弟弟衷心得紧,但愿他记得,伤主的畜生不能留。”
湖畔的微风钻进小阁来,婢女阿姒领命而去,只留阳光下几粒微尘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