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御书房内,满室丹香缭绕,内侍宫婢垂手敛目侍立在偌大宫殿各处,寂静无声。
堆满奏折的御案旁不见人影,侧边绣着万里江山图的屏风后,年过半百的皇帝盘膝坐在窗阁下的软榻上,保持五心朝天的姿势,闭目缓缓吐息着。
“陛下,太子来了。”宫中的内侍大总管从殿外进来小声禀报,不敢惊扰他的修行。
当今陛下登基二十余载,称得上是四海升平,又有十几年前北击匈奴之武功,想来他日山陵崩后也无愧列祖列宗了。
如今他已是知天命之年,于政事稍有懈怠,对寻仙问道炼丹之类更感兴趣,倒不太过分,因此众阁老也并不过分苛责——纵观历朝历代,渴望长生的帝王难道少了吗?
“唔,叫他进来。”
皇帝闭着眼调息一刻后淡淡吩咐,大总管应了一声,扶着他放下腿来坐稳当,才快步去请门外候着的储君进来。
韩烨坐在轮椅上,由伏安推着停在皇帝面前。
“儿臣请父皇圣安。”
他俯低上身作出行礼姿态,禀道,“儿臣代父皇巡视关中数月,替您沐泽关中百姓,今日归来,父皇龙体一向还安康?”
皇帝初显老态的脸侧过来,眼神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又在轮椅和腿上停留片刻,才淡淡应了一声道:“朕一切都好,你辛苦了。”
没有出声,韩烨只垂首静坐在轮椅上。
一向就是这么个冷淡性子,也不知是随了谁。皇帝又看他一眼,并不怪罪——真要像别的儿子那样推辞邀功,也就不是韩烨了。
正如方才他请安时的话,旁人说来就总觉谄媚,他难得关怀一句龙体……
皇帝一哂,面色稍稍缓和,觉得还挺受用。
“关中如何?”他随意向后一靠,又吩咐大总管,“给太子赐茶。”
接过茶碗端在手中,韩烨答道:“长安与陈仓百姓安居乐业,渭城去岁遭了雪灾,秦州太守李安之赈灾及时,朝廷又拨了银子,如今也恢复七八分了。”
他答得条理清楚,先拣了皇帝挂心的事说,又道:“儿臣还见了五王叔,王叔十分挂念父皇,请儿臣带话,要您务必保重龙体,又贡了些秦州难寻的珍宝,说是远在封地未能替您分忧,以此聊表心意。”
韩烨口中的五王叔是皇帝的同母胞弟,自幼兄弟相谐,感情甚笃,因此皇帝登基后特意选了富饶秀丽的江南几郡叫他挑选封地,这是天大的隆恩。
可这位王爷不知如何想的,放着江南不要,非要去西北秦州,上书了几次,皇帝拗不过弟弟,只得遂了他的愿。
但为表对胞弟的恩宠,大笔一挥,将他本来求的陈仓郡改为整个关中地区,封为“关中王”,只论封地范围,实是数位藩王中最广阔的。
“老五一向与朕亲厚。”
提起胞弟,皇帝不由慨叹,“去年他病重不起,年底藩王进京时朕特意叫他安心在关中养病,不知今年又是个什么光景。”
“儿臣见五王叔面色红润,走路也轻便,想来已无大碍。”韩烨宽着他的心,“父皇不必过分忧心,保重龙体要紧。”
皇帝摆摆手,“朕的身子一向康健,如今随着青阳道长修行,服食仙丹草药,更觉得仿佛回到年轻时,可见确有玄妙之处。”
余光扫过一旁的色泽莹润的一鼎丹炉,嗅着满室挥之不去的草药丹香,韩烨垂下眼去没有接话。
“青阳道长修为深厚,炼制的丹药也颇神奇,最要紧的是,他还一眼就瞧出漪儿与众不同。”
提起这一茬,皇帝来了谈兴,对韩烨道:“你说,他是不是真能羽化登仙?”
这话可不好接,韩烨只道,“道长久居深山,却能抛开成见,直言长姊的不凡,或许真有非同凡响的本事。”
他不动声色地恭维皇帝:“儿臣没有仙缘,瞧不出什么,想来只有父皇才能看出青阳道长的功力深浅。”
这话令皇帝极为受用,不由露出开怀神色,想起什么又问:“你既回来了,也该去探望一下漪儿,她很担心你。”
说着,目光落在韩烨恭谨低垂的眉眼上探究地端详。
韩烨不动声色答道,“已经见过了,她听说儿臣归来,特意在城外长留亭迎接,只是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又催着儿臣进宫来向您复命。”
“漪儿总是孝顺。”
皇帝终于满意,手掌在膝上摩挲一下,看一眼身旁侍立的大总管,老内侍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打发了周遭侍立的一众宫人,只留自己一人侍候。
殿内清静下来,皇帝一改方才的懒散,坐直身体,手肘撑在榻上小几边,目光灼灼盯着韩烨,问:“依你此行所见,李安之与老五关系如何?”
李安之总辖整个秦州,是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关中王分治秦州境内的关中三郡,一吏一王毗邻,最易产生龃龉。
韩烨略一思忖,“五王叔与李安之至少面上仍是和睦,儿臣在陈仓时也曾命人去民间打探,未听说有什么争执。”
皇帝嗯了一声,捋了捋唇边蓄的短须,沉吟不语。
“应该是不冷不热的,”韩烨露出思索神色,似在回忆,“去打探的人回禀,李安之与五王叔素日泾渭分明,民间未听说有什么龃龉,甚至去岁王叔病重时,李安之知道王叔好饮茶,还特意带了上好的信阳毛尖前去探病,想来关系尚可。”
皇帝捋须的动作一顿,重复道:“信阳毛尖?”
“是。”韩烨回答,“这倒不是陈仓百姓说的,是儿臣暂居关中王府时,手下人向王府中的下人打探到的,听闻王叔还特意拖着病体,与李安之品茶论道两三个时辰。”
“信阳毛尖——”
皇帝又念叨一句,神色蓦地冷了下来,“李安之真是知晓圣心!”
他龙颜不悦,韩烨却不知为何,只垂下头去不再言语。
静了片刻,皇帝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挥挥手赶人,“好了,你一路舟车劳顿,该好好歇歇,回去吧。”
“……儿臣告退。”
韩烨没有追问,顺从地告退。宫人都被使出去了,大总管亲自上前推着他向外走。
“腿怎么了?”皇帝似是才发现他坐着轮椅。
韩烨侧过身,语气平静:“受了些小伤。”
“唔。”一朝太子等闲哪会伤到这么严重,非得靠轮椅代步,皇帝却不追问,仿佛接受了这个解释,“那便好好将养,这些日子别上朝了。”
竟连个御医都不曾指派。
韩烨垂下眼,眉眼不动,“是。”
大总管推着他出了殿门——在门槛处颇费了点事,候在外头的伏安忙上前接过,推着韩烨一路回东宫去。
皇宫浩大又寂静,沿途偶遇几名宫人,远远窥到韩烨便伏跪下去不敢抬头,直等轮椅碾过地面的声响消失才爬起来。
韩烨一路出着神,待东宫的宫墙进入眼帘,才回神问道:“孤这些日子不在,宫里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不寻常的。”
伏安生得一副机灵模样,言辞也敏捷,侃侃答道:“无非还是那些争宠的手段,陛下如今一心求仙,渐渐不爱往后宫去了,娘娘们难免着急。”
韩烨淡淡地听着,一言不发。
“还有您叫连大人传来的信——”
越靠近东宫便越静谧,韩烨不喜吵闹,东宫下人等闲便不出来走动,伏安压低声音,“清河殿下使了人来,又将伺候的人细细筛了一遍,带走了两个宫女,旁的便没了。”
“是她派了人来?”韩烨问。
伏安点点头,想起自己在背后,韩烨瞧不见,忙道,“是陈子清——就是您送去公主府的那名面首递了信来,当时他恰好正在公主身旁伺候,亲耳听到是公主下令派人梳理东宫的钉子。”
伏安将面首在信中所言一五一十地复述一遍,韩烨若有所思道,“那便与长姊没有干系……”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伏安也不多问,推着他径直进了东宫内殿,却见殿中有个人大剌剌地坐在韩烨的书案后看书,伏安稍一怔愣,又看韩烨面无异色,便悄声退了出去。
姬发一脸百无聊赖地瞎翻着东宫藏书,好容易等到他回来,立刻冷下脸色,盯着手中的书一脸专注。
轮椅压在光可鉴人的地上几乎没有丝毫动静,韩烨停在书案对面,沉默片刻,忽然问:“你喜欢看这个?”
“什么?”
姬发没料到两人彻底袒露身份后他的第一句话是这个,仔细去看手中的书,才发现是个讲尼姑与山中樵夫破戒偷情的话本子。
“我随便翻翻。”
他一把将书撂到地上,绷着脸倒打一耙:“没想到堂堂太子也喜欢看这些下三滥的玩意。”
“我不喜欢。”
韩烨俯身将话本子捡起来放回案上,“是长姊喜欢,让人搜集来送给她的。”
“人家不搭理你,你倒还挺贴心。”姬发拿话刺他,“真是姐弟情深。”
“我与长姊到底关系如何是我们姐弟之间的事。”
韩烨被这样讽刺也不恼,淡淡道,“家丑没有外扬的道理,面上该做的还是要做。”
他看着姬发紧绷的神色,目光落在他腰间的佩剑上,意味深长:“正如你方才拿剑抵着我的脖子,诛九族的大罪,我不是也没声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