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官道平坦笔直,离宫门近了,马车轧在青石板路上几乎没有声响。
前后左右的马蹄哒哒不断透过帘幕传进车厢,沉闷的吱呀声从前方道路尽头响起,朱红深宫门户大开。
“太子归朝——”
有内侍高声唱喏,尖细嗓音响彻宫城,划破紫禁上空的静谧肃穆,惊起几只鸟雀。
君王巡视疆域有完备的礼节仪程,唱喏后立时便有雅乐响起,即使是太子代陛下出巡,祖宗礼法也不可废。
低沉庄穆的雅乐不停歇,穿过宫城正门的马车里,姬发沉默着注视韩烨。
从韩烨叫破他的名字起,姬发的动作便僵滞住,一言不发。
韩烨神色平静,回视他的眼神淡然,又蕴着温和的包容,任他的目光寸寸在自己面上扫过,仿佛只是随口叫出那个已经死去十五年的名字。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姬发的心底意外的平静,或许自己早就隐隐有了猜测,只是不曾也不愿去想。
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那些对失礼的纵容、谆谆的教导,和直呼姓名的许可,都是他早就认出自己。
但他不该就这样挑明的,姬发望着韩烨温和包容的眼神,沉默地想,至少不该是此时此地。
不该在他终于相信韩烨并不受宠,抹消了杀心,又见过皇帝真正宠爱有加的女儿,刚踏进这座巍峨建筑之时。
不该在他如此怨怼的时刻。
马车平稳地行进在宫道上,有风掀起一角车帘,泄进一丝天光,恰落在姬发的眼睫上。
他下意识眨了下眼,下一瞬,姬发忽然甩开韩烨,反手从腰间抽出一把剑,剑身在宽敞车厢内发出泠然铮鸣,搭在韩烨的颈边。
锋利的剑刃贴在皮肉上,倒映出模糊的侧脸,削断几根碎发。韩烨目不斜视地看着姬发,眉目不动。
“殿下……?”
跟在车旁的连峥似乎听到什么,敲敲车厢壁,低声询问。
“无事。”韩烨看着姬发,语气淡然,“孤与纪二有话要说,你走远一点。”
“是。”连峥应下,不放心地侧耳细听,却什么也没捕捉到,只得引着马往旁边去。
姬发抿着唇握紧手中的剑,看着韩烨一言不发。
“你要动手,就在此刻。”
韩烨神色淡淡,仿佛那柄剑贴着的不是他的脖颈,“我把连峥支开了,此时还在宫城外围,你杀了我立刻破车逃走,连峥和陈程不是你的对手,大内高手几乎都潜藏在内宫,你还有一线生机。”
“姬发。”
他又一次唤这个名字,微微抬起下巴,将修长脖颈完全暴露出来,凸出的喉结随着吐字滚动,“你要杀我,现在就动手,否则——”
韩烨竟还笑了一下,“可就走不了了。”
姬发始终沉默着,唇角紧绷,眼神落在剑尖,再滑过韩烨滚动的喉结,慢慢回到他的脸上。
车厢微微一晃,车驾的速度慢了下来,韩烨又道:“过景和门了。”
剑锋还贴在他颈边,姬发的手很稳,那柄剑贴得极近却又纹丝不动。
“再往前就是东宫了。”韩烨语气平静,“储宫和紫宸殿守卫森严,那时你再动手,就是插翅也难飞。”
姬发静静与他对视,过了许久也没能从那双眼中看出一丝紧张与强自镇定。
韩烨是真的不怕自己杀了他。
心底那股气渐渐泄了,他又看了半晌,正待收回剑来,马车忽然停下,紧接着,陈程敲了敲车壁,掀起车帘禀报:“殿下,陛下宣您——”
未出口的话咽在口中,他看着车厢内的情形,瞳孔一缩,立时便要拔剑叫人。
韩烨抬了抬手,陈程便顿下动作,手按在腰间,紧盯着姬发和他的剑。
“父皇说什么?”
韩烨的颈边还抵着剑,面不改色地问。
“……宣您去御书房。”陈程接上后半句,搞不清眼下是什么情况。
韩烨微微侧头看一眼姬发,姬发沉默着收了剑,坐在原处一动不动。
“傻愣着做什么?”他还绷着脸,韩烨却笑了,故意使唤道,“扶我下车。”
没有回应,姬发斜睨他一眼,自顾自搡开陈程跳下车去。
“真是……拿剑指着我,自己却犯了气性。”
车里的韩烨一怔,摇头失笑,抬眼看到还立在车边的陈程,敛去唇畔笑意,“扶孤下车。”
东宫已在眼前,早有东宫内侍垂手在近前等候,一见韩烨露面便上前行礼,“殿下。”
韩烨抬手示意他起来,“伏安随孤去见父皇。”
名唤伏安的内侍能得贴身伺候,自是他的心腹,当下也不问韩烨的腿如何了,默默走到他身后推轮椅。
传旨内侍还候在不远处,皇帝召见,韩烨也不得耽搁,只能看一眼冷着脸抱臂立在众人身后的姬发,“你随连峥先回东宫吧。”
姬发没有应声,他也不恼,偏头吩咐伏安,“走吧。”
一行人渐渐远去,连峥看着韩烨的背影消失在宫道里,转头对姬发笑道,“纪兄弟,咱们先回东宫等殿下吧。”
这回姬发倒点了点头。
一旁的陈程狐疑又警惕地打量着他,将连峥扯到一侧低声问,“这到底是什么人?”
连峥一怔,才想起来还未向他介绍过姬发,忙解释道,“这位是纪二纪兄弟,一路保护殿下回京,是位武功高强的江湖好手,殿下很是看重,特意留在身边做护卫的。”
陈程瞥一眼不远处面色冷凝,不知在想什么的姬发,“护卫?你知道方才他干了什么吗?”
连峥疑惑地看他。
陈程压低声音快速将方才车内所见的一切道来,反问道,“殿下竟也由得他去?这也太目无尊卑了!”
连峥闻言心下一紧,姬发早前说过不会对太子发难,也提过要投靠太子以期翻案,怎么忽又拔剑相向?
但这些事却不足为外人道,他有心要私下问问姬发,只能干笑几声敷衍陈程,“哈哈,这个嘛……纪兄弟行走江湖难免粗疏,殿下可能是爱惜人才吧。”
他搪塞几句绕开陈程,扯上姬发就走,“来,纪兄弟,我给你介绍一下东宫。”
徒留陈程在背后瞪着他们的背影。
东宫占地广阔,陈设却并不过分奢华,连峥扯着姬发的胳膊一路匆匆走来,认识他的宫人纷纷行礼。
待进了正殿,周边再没有旁人,连峥才松开手,苦着脸道:“纪兄弟,纪越青,祖宗!”
他压低声音质问:“你不是说效忠殿下了么?怎么又动刀兵了?!”
姬发甩了甩胳膊,打量几眼四周,“这是我和韩烨之间的事。”
连峥还以为他是纪越青,姬发一时也并不打算据实以告。
“你还直呼殿下名讳!”
迅速瞥一眼紧闭的殿门,连峥面上的苦色更重,“咱们现在是在宫里了,叫人听到可是大不敬的罪名,你能悠着点么?”
姬发嗤笑一声,懒得和他掰扯,迳自走到桌边坐下倒了杯茶,咂摸半晌才满意地点头,“宫里的茶就是香。”
连峥苦哈哈地走过来,还待劝他,却被一句话堵了回去。
“连兄,你我这样的谋逆之后还活着就够大不敬了,一句称呼而已,我又不会在旁人面前这样叫。”
“对着殿下也不行啊。”连峥坐到他对面苦口婆心,“先前是危急之时,殿下或不追究,但尊卑有别,万一你犯了殿下的忌讳——”
“是韩烨允我直呼他姓名的。”
姬发实在被他唠叨烦了,揉着耳朵告饶,“连兄你去找他讲尊卑行不行?”
连峥一愣,“殿下允了?”
“是啊。”姬发又灌了一口茶,开始翻腾桌上的点心,随口道,“我叫他太子,他不喜欢,让我叫他的名字。”
连峥的视线落在他俊秀的脸上,半晌,神色渐渐古怪起来。
姬发啃了两口芝麻糕,被看得浑身不对劲,狐疑地问,“怎么了?”
连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摇摇头,神色复杂道,“没事,那你叫吧,别当着人就行。”
见他终于放过这茬,姬发暗暗松了口气,几口吃完芝麻糕,灌了口茶拍拍手,问他,“我住哪?”
“原本是和我们一起,住偏房。咱们挂的职是东宫护卫,当然不似寻常护卫几人睡一间,但也不好太出挑。”
连峥缓缓说着,顺带给他讲解东宫布局,“东偏房是轮值护卫和内侍的住处,西偏房是宫婢和库房,殿下还未迎娶太子妃,东宫只他一个正经主子住在正殿内。”
“那我也住东偏房去?”姬发并不挑剔这些,从前行走江湖时幕天席地也睡过,他又不是进宫来享福的,说着就要抬腿往东偏房去。
连峥忍不住又看他几眼,缓缓拦住他。
姬发冲他一挑眉。
“我们住东偏房,你不用住。”他努力替姬发寻了个借口,语带宽慰,“你是殿下的贴身护卫么,自然不一样些。”
“哦,那我住哪?”
韩烨确实这样说过,姬发也并不觉得哪里不对,贴身护卫听起来是要比护卫厉害些。
连峥四下看了看,这里是韩烨起居的正殿,但他一向也不爱让宫人夜间在身边陪侍,守夜宫人都是候在门外,因此除了韩烨睡的床外,连张小榻也没有。
他迟疑太久,姬发等得有些不耐烦,催促道:“你怎么磨磨蹭蹭的?”
老实英武的汉子憋得满脸通红,环顾四周半晌,实在指不出个地方,只能拉着姬发绕到后殿,看了看那张紫黑色的檀木床。
姬发看看连峥,又看看那张床,饶是他自小流落民间,也觉得不大对劲,一脸狐疑地问道,“我?睡这儿?”
都回到皇宫了,贴身护卫还得跟太子睡一张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