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冀州与京城隔着一道平原,已是暮春,郊外野花几乎谢尽,却是草色青青蔓入眼帘。
韩烨撩起车帘,京城巍峨的城墙耸立在远处,首善之地龙气聚集,气势非凡。
他眺望一刻,才恍觉已经离开这个王朝的权力中心数月之久,巡视关中、私下江南、千里奔逃,这一趟可谓收获颇丰。
而最大的收获坐在他身旁。
放下车帘,韩烨打量着姬发,他正没骨头似的靠在车壁上,腰后扯了软枕垫着,马车周围护卫森严,没人敢在光天化日行刺太子车驾,他也就懒洋洋半合着眼假寐。
借着那张俊秀面庞,韩烨逐渐从记忆深处重新描摹出十五年前那个稚童的模样。
幼时丰腴的颊肉褪去,眼睛就显得没那么圆了,眼尾略拉长一点,下面一颗小痣叫那双桃花眼看起来更多情。
他看了太久,姬发敏锐地捕捉到视线,懒懒掀起眼皮问:“看什么?”
韩烨淡淡收回目光,取了本书拿在手里,“没什么,想些事情。”
欲盖弥彰,姬发嘁了一声,也懒得追问,又合上眼养神。
约莫过了两刻,连峥从外面敲敲车厢,低声道,“殿下,长留亭到了。”
马车慢慢停下来,姬发坐直身子伸个懒腰,率先跳下车。
陈程前来迎接时准备周全,立时有人将一把轮椅推到车旁,姬发冷眼瞧着,样式与他在姑苏初见时的那把一模一样,不必想也知道,那上面暗器齐全,足以令韩烨暂时自保。
有的是人鞍前马后将靖朝的太子殿下安置妥当,姬发背着手绕马车转了一圈,忽而心中若有所感,扭头看向不远处的小亭。
那座亭子不大,造型雅致,坐落在这处官道旁,上书“长留”二字,周遭应景地栽了许多柳树。眼下正值春末,烟柳青青,枝条柔婉地随风摆弄,真个像在留远行客慢走一步。
他却无心欣赏这诞生无数惜别佳句的小亭,散漫眼神倏然变得锐利,紧盯住亭中靠在栏杆处赏春的一道丽影。
那位丽人背对着此处,仿佛全然不知太子驾临,甚至颇有闲趣地执着团扇,探出一截雪白皓腕去扑飞过的蝶。
“竖子无礼!敢窥伺殿下?”
姬发不过凝神瞧了她几眼,一道沉喝从柳荫中响起,有什么东西随着喝声疾飞向姬发的眼睛,眨眼便至面前!
姬发下意识向后仰去,劲腰折成常人难及的弧度,同时两指探出,稳稳夹住差点刺瞎他双目的东西,是一片软韧的柳叶。
“嚯,好大的威风。”
他并不怒,夹着那枚柳叶看了看,面上浮现不羁笑意,语气轻佻,“东宫尚且与我同车共乘,除了紫禁龙椅上的那位,又有谁连看也不能看?”
眼见他身手不凡,又是显而易见的难缠,一名容貌平庸作婢女打扮的女子从烟柳间跃出,立在小亭的阶下,竖眉怒视姬发,“哪里来的狂徒?如此不知尊卑!”
“好了,阿姒——”
她还要再斥责几句,亭中那位美人柳腰轻摆转过身来,轻声道,“一击不中,技不如人,还不退下?”
名唤阿姒的婢女只得住了口,不虞地钉了眼满脸不在乎的姬发,讪讪退到亭边。
轮椅碾过石子路发出吱吱声响,韩烨拍拍姬发的手,示意他推着自己慢慢来到小亭边,神色平静冷淡地唤:“长姊。”
清河公主,当今陛下的爱女韩漪执扇遮面,只露出一双与韩烨形状肖似却又更妩媚多情的眼睛,纤睫微微一颤,漆黑瞳仁落在韩烨脸上,又一路打量他周身,最后停在那双腿处。
她的大半面容隐在扇后,但只看窈窕身形,只听那道柔婉的声线也知道是位不可多得的美人。
韩漪缓缓站起身,曼步向阔别数月的胞弟走来,带起一阵沁人香风,最终停在韩烨面前。
她微微俯身,贴近韩烨冷淡的脸与他对视片刻,轻声问:“东西拿到了吗?”
隔着一柄团扇,两张相似面孔沉默着对视,韩烨看着她的眼睛,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韩漪直起身子,好似只是随口一问再不多言,视线在韩烨身后的姬发脸上转了一圈,忽然撤下团扇,向姬发宛然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饶是姬发自小在青楼长大,见惯了各色美人,也不由一时为她的容色所摄。
韩漪与韩烨一母同胞,只从其弟便能窥出几分她的绝色,但她的美已不在于皮相,靖朝绵延数百年的皇室气度濯养令她双目灼灼,让人不敢直视。
这确是一位被帝王娇宠着长大的帝姬。
“纪二。”姬发不过失神片刻,眸色顷刻便冷了下来,语气平静地答道。
“纪二——”
韩漪重复一遍,眼神在他面上逡巡,似乎被姬发不同寻常的冷淡勾起一丝兴趣。
她又要说什么,韩烨抬眼看向她,出声打断,“长姊,他是我新收的护卫。”
韩漪看看他,又看看姬发,转身坐回原处,面上的妩媚神色蓦地一收,流露出养尊处优的倨傲来,对着韩烨微微一抬下巴,“说吧,这一路究竟是怎么回事?”
*
九门齐开,官道戒严,禁军列立两旁。
引驾旗队执着二十余面图饰不一的旗帜先行,其后是数百名带甲骑兵列阵前后,拱卫着当中雕金饰玉的四驾马车。
道路两侧的禁军身后,百姓沿途伏跪,噤声肃穆,不敢直视仪驾,偌大长街只听到马蹄踏踏与车驾发出的辘辘声。
这架直奔宫城而去的马车内,姬发掀起一角车帘看着外面,过了一阵又放下,转头看向韩烨,“你那个姐姐不一起回宫?”
方才在城外小亭,韩烨并退左右,连姬发也被支使到远处,独自与韩漪密谈两刻钟,直到剩余车队赶上来,韩漪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车,径直入城离去。
姬发有心问他们到底说了什么,但韩烨既然支开了他,问了也是自讨没趣,索性扯些别的。
韩烨端坐在车厢中央闭目养神,闻言没有睁眼,只说:“父皇为她修了公主府,她不必常住宫中。”
未出嫁而赐居宫外,这亦是当今皇帝盛宠清河公主的佐证之一。姬发撇撇嘴,想起那位不甚轻佻庄重的帝姬,忍不住道,“你说她令天下男子望尘莫及,我却没觉得有什么稀奇。”
“你只与她打了个照面,又能看出什么?”
韩烨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她倒是觉得你挺稀奇,我瞧着有收你做入幕之宾的意思,如何,心动么?”
入幕之宾?
姬发露出古怪神色,一时没有说话。
所谓没什么稀奇,无疑是他在嘴硬,只是方才一个照面,姬发已经感受到这位公主绝非等闲之辈。
看似举止轻佻,对着贵为储君的弟弟也言行放肆,但姬发敏锐地从她身上捕捉到一种玄妙的气质。
那气质与韩烨身居高位的矜贵截然不同,韩漪自然也是高贵的,却又比韩烨多了点说不出的东西。
仿佛是一种痛苦。
姬发不由眉头紧蹙,韩漪乃是皇帝的嫡长女,听闻先后在时与皇帝情谊颇深,她是被帝后捧在掌心里长大的。
兼之容色惊人,身份高贵,亲弟弟被立为储君,又在皇帝有意无意的放纵偏爱下在朝堂经营出不小的势力,与藩王也有不浅的交情。
这样一位近乎无所不能的天家贵女,又有什么好痛苦的?
他拧眉思索的时间太久,韩烨冷眼看着,忽然又道:“考虑得如何?若是愿意,我便派人送你去公主府。”
他上下打量姬发几眼,语气不冷不热,“凭你的姿色,想必也能在公主府的后院里锦衣玉食,后半生富贵无忧了。”
“你说什么胡话?”回过神来,姬发纳罕地瞅他,“我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跑去给她当男宠卖弄姿色?”
他显然是发自肺腑地觉得荒谬,韩烨也只是刺他一句,听到回答心下莫名熨帖,嗯了一声再不言语。
车内一时静了下来。
“你知道连峥心悦清河公主吗?”
半晌,姬发忽然出声,“一说起她来,耳朵都红了。”
韩烨微微颔首。
“连峥幼年家中生变,被判满门抄斩。”
犹豫一下,他还是提起那件事,余光不动声色觑着姬发的神色,“是长姊派人救下了他,又送到我身边做护卫,随我一同长大。他感念恩情,倾慕长姊也是情理之中。”
姬发下意识抿紧了唇,停了一息才状似无事地调侃:“没想到还是个美人救英雄的戏码。”
“连家被卷进的那桩案子牵连甚广……”
见他不想多言,韩烨只提了一句便转开话题,“那时也只有长姊能出手保下一名稚童。”
“所以清河公主保下了连峥?”
姬发看过来,竭力做出轻佻表情,但他的唇角不受控制地绷紧,令神态看起来有些古怪可笑,“她那时多大?就有这样的本事。”
韩烨看着他,一时没有言语。
短暂的沉默叫姬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他一直心存怨怼。
姬发无比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不只是对皇帝、对颍川王,对任何一个和十五年前的旧案有关联的人,他都不可控制地怨恨,包括韩烨。
一方面他清醒地知道韩烨那时才八岁,连峥没有骗他,一路行来的所见所闻足证太子其实并不受皇帝宠爱,一个年仅八岁又生母早逝的失宠皇子当然无力与他正当盛年的父皇对抗。
但另一方面,或许是重逢以来韩烨待他不错,令姬发又想起童年时在皇宫的玩伴时光。
旧日情谊被勾起的同时,他无法避免地怨怼韩烨:为什么一母所出的清河公主可以保下连峥,你却不能保全姬家,哪怕只是庇护我和阿姐,叫她免遭玷污?
他僵坐在那,眼神直直看过来,心绪起伏之下连表情都忘了作态,那双眼中似怨似哀,叫人看得心底酸软,韩烨与他对视着,宽袖下的手不由攥紧。
十五年前,姬家被满门抄斩之日,他是否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向皇宫?
罢了。
韩烨在心底低叹一声,伸手扣住他情不自禁握紧的拳头,一根根把陷入掌心的手指掰开,露出月牙似的伤口。
但手指的主人陷入情绪不可自拔,指节僵硬,才掰开两根便再掰不动。
又是一声轻叹,韩烨握着他的手腕,温热手指一下一下地捋着他的脉门替他舒缓。
“放松。”
抬眸看向那双含怨的眼睛,韩烨顿了顿,轻声道:“放松,姬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