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冀州郊外靠近京城方向的官道僻静处,数十名护卫环绕着一辆四驾宝马雕车,静静伫立在道路中央。
护卫们俱是披坚执锐,浑身肃杀,整齐环列在马车周围,默然无声。当中那辆马车亦是静悄悄的,半点动静也无,不知在等待着什么。
忽有一阵纷乱马蹄声夹杂着车轮碾过地面的细微动静传来,由远及近,那群带甲护卫闻声而动,齐刷刷掉转马头和矛尖向着声音来处。
林荫遮蔽的官道尽头,十几人环绕着另一辆朴素得多的马车拐过弯出现,打头的男人身形魁梧,长相英气,远远瞧见带甲护卫们便抬起右手,一夹马腹朝这边来。
“收!”护卫头领眼力非凡,瞧清英武男人的长相后面色一喜,忙命其余人收了长矛,主动策马迎上去。
“连大人!”二骑交汇,头领勒马停下,恭谨地抱拳低头。
英武男人正是韩烨的心腹护卫连峥,他点点头,探手拍一把头领的肩膀,显然极熟识,却来不及寒暄,只问:“等了多久?其余车队呢?”
“接到大人传信后便加快了行程,巡视车队缀在后方,我们借口殿下归心似箭,快马加鞭先行一步,专门等在这的。”
头领快速汇报着,又道,“等了两柱香,算一算约莫后面的车队还有两刻钟就追上来了——殿下千金之躯,出了冀州才敢寻这借口,总不好甩开太远,平白令人起疑。”
“是谨慎些好。”
连峥点点头,说话间后方车队已经跟上来,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二人旁边,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掀开车帘,露出俊美逼人的半张面庞,神色淡淡道,“陈程,辛苦你了。”
“殿下!”
头领陈程立刻翻身下马行礼,甲胄碰撞发出金石之声,语气难掩激动,“殿下一去多日,属下日夜忧心,好在您安然无恙。”
韩烨点点头,神色平静地宽慰他,“孤知晓你一向忠忱,才放心将巡视车驾交给你遮掩——好了,闲话休提,先换车罢。”
“是!”
马车又辘辘动起来,很快停在官道尽头的四驾马车旁边,陈程正待上前扶韩烨下车,却见车帘从内一掀,跳出个素不相识的俊秀青年来。
姬发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不咸不淡地点下头,权当打过招呼,转身从车厢内半扶半抱出韩烨,嘴里还叮嘱着,“小心磕到头。”
这又是何人?陈程不由拧眉看一眼旁边的连峥,见他一脸习以为常,只能勉强按捺下惊讶和好奇,帮着将韩烨送上属于靖朝太子的车驾。
一切尘埃落定,韩烨私自违旨南下之事一笔抹消,便是再有人以此发难,也只剩下口舌是非,绝无被当场戳穿的可能。
“诸位一路辛苦,连峥——”
进了车的韩烨唤一声,连峥立刻上前,从袖口取出厚厚一叠银票塞到一路护送他们的晋阳王府侍卫手中,面上带笑道,“哥几个找个地方好好休整一番,吃好喝好,替我们殿下多谢王爷——我们实在不好相送,见谅。”
那十几名晋阳王府侍卫都是精挑细选,机灵晓事的,也不拖沓,纷纷下马向马车叩首谢过太子赏赐,随即骑上马往晋州方向狂奔而去,马蹄扬起阵阵尘烟,很快消失在官道尽头。
不多时,官道恢复平静,连峥上马护持在车驾侧边,陈程忍不住又瞧了一眼姬发,正待说些什么,却见姬发直接跳上马车,如入无人之境般一掀车帘便钻了进去。
此人是谁?在太子面前如此无礼,殿下却也不怪罪?
他满腹疑问地看一眼连峥,连峥丝毫没有解答的意思,只冲他微微摇头,又俯下身低声问韩烨:“殿下,咱们是原地等着其余车队,还是先行回京?”
“回京,去京郊的长留亭。”
“是——出发!”
马车缓缓驶动,沉默的数十名带甲护卫拱卫着车驾,往京城方向出发。
车厢里一片沉默,只能听到外面的马蹄声和护卫们甲胄摩擦的细微声响。
姬发贴着车壁,神色古怪地打量车内其余两人。
韩烨靠坐在他右手旁,他奉皇命巡视关中,使的是半副御驾的规制,因此马车敞阔非常,各种器具一应俱全,当中甚至还摆着一张小几,案上热腾腾的茶水氤氲沁香。
“咦?好精妙的易容。”
姬发的视线不断在韩烨和车内第三人的脸上来回扫视,看了半刻才喟叹一声,“真是巧夺天工,几乎一模一样。”
他的对面,一名穿着太子朝服的男子沉默不语,面容竟与韩烨一般无二,只有身形有极细微的差别,叫姬发窥出一丝破绽。
韩烨啜口茶,看一眼姬发,见他满脸新奇,不由微微一笑,“你不是也会这一手么?”
姬发嘿嘿笑了一声,怕他还记恨先前让他扮作女子的事,忙小声岔开话题,“我那是从老胡那偷学了两手,只能糊弄糊弄普通人,也没法扮得和某个人一模一样。”
说着,他又忍不住看对面的男人,口中啧啧称奇,甚至有伸手去摸摸的意思。
韩烨瞥他一眼,清清嗓子,淡声吩咐替身:“换下来就退下罢。”
“是。”那名替身应道,抬手卸了人皮面具,露出张其貌不扬的脸,又扣住自己的肩头,只听几声关节活动的声响,他的肩膀宽了寸许,脸上也不由现出几分松快。
“嚯!你还会缩骨?”
姬发眼神一亮,视线从那张人皮面具上滑过,兴致勃勃地就要往男人身边凑,想讨教讨教。
男人却不敢耽搁,迅速换下身上的外袍,露出里面属于自己的衣裳,将外袍叠得整整齐齐,人皮面具放在最上方,冲韩烨行个礼跳下车去。
车内只剩他们二人,姬发扫兴地撇下嘴,又去拿那张人皮面具研究。
韩烨神色平静地饮着茶,视线偶尔滑过姬发的侧脸,不知在想什么。
“你喜欢那个?”
半晌,他收回神思,忽然出声问道。
姬发正捧着人皮面具仔细研究,头也不抬地答道,“说不上喜不喜欢——这是谁做的?真是精妙绝伦。”
那张面具上的细节栩栩如生,堪称巧夺天工,显然制作者技艺十分高超,远超他所见过的江湖水准。
“是我长姊寻得的人。”
韩烨说着,从他手中接过那张面具,掂量半晌,随手扔到小几上,又将半杯茶泼上去,面具便顷刻溶化了。
姬发一怔,“这是做什么?”
他有些心疼,正是通晓一些易容手段,才更知这面具的珍贵,韩烨私自外出近两个月而不被发现,这张面具堪称居功至伟。
“这东西只能用一次,卸下来便算废了,留着做什么?叫有心人偷去仿制栽赃么?”
韩烨瞧着面具完全溶化,才取过软布拭尽小桌上的水渍,又道,“未用过的面具还剩两张——那人已经被我长姊杀了。”
姬发怔愣住,不禁又皱起眉头,“杀了?”
“长姊说他的手艺确实高超,但为免为他人所用,既然已经不需要他,自然也不会留他。”
韩烨语气淡淡,看一眼流露出不赞同神色的姬发,“你行走江湖多年,难道手里没有人命?”
“我不为这样的理由杀人。”
姬发的语气冷下来,“既看上了人家的手艺,又不想为他人所用,为何不将他圈禁起来,如此这面具还能源源不断地制作。”
“我也是这么问长姊的。”韩烨擦净水渍,随手将软布扔到角落,又倒了杯新茶,“你知道她怎么说?”
“她说这东西神妙异常,加之仔细培养的替身,可在危急时分救我们的性命。”
姬发闻言点点头,“是这样,所以为何要自断后路?”
饮一口茶,韩烨抬眸看向姬发,唇畔泄出一点冷意,“我们不能有源源不断的后路。”
姬发一愣。
“所谓后路,是走投无路时最后的一线生机,我们既然入局谋夺皇位,便一步也不能行差踏错,否则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那时才需要这样一条绝处逢生的后路。”
韩烨声线低沉,藏着不易察觉的淡漠,“可人性软弱,好比你知道毒药伤身,所以你会小心谨慎避免入口,但倘若你服下了百毒不侵的神药,还会终日提防吗?”
姬发的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后路一多,便会让人失去警惕。”韩烨说,“可这后路又真的源源不断吗?那是个活人,他会生老病死会背叛逃跑,届时你已经习惯了麻痹大意,又如何重新变得机敏?”
“所以,长姊说——”
他放下茶杯,剔透玉器轻轻碰在桌面上,发出动听声响,“与其留着他腐蚀心志,不如直接一杀了之,只留三张面具备用,绝了后患。”
车内又静了下来,韩烨的目光扫过姬发神色复杂的脸,没有再言语,自己动手换起衣服——离京城越来越近,他要恢复太子的储君仪态。
姬发怔怔出了会神,视线落在那张面具消溶之处,指尖仿佛还残存着真实滑腻的触感。
“你很崇拜你长姊。”
蓦地,他突然出声,令韩烨的动作停了下来。
“你方才一直在讲你长姊是如何说的,可见你内心其实也并不认可这种行事手段,但仍在说服自己她是对的。”
姬发看着韩烨,困惑地皱起眉头,“可清河公主明明与你关系冷淡,连峥说她也并不关心你,你却试图遵循她的行事准则——你很推崇她?”
停顿的手又动作起来,韩烨慢慢扣上衣襟,理平整衣衫袖口,戴上属于太子的玉冠。
他的面色一如往常般冷淡,容颜俊美,剑眉星目,腰板挺直着不怒自威,自有皇室濯养出的矜贵气质,丝毫瞧不出此刻双腿残废,不良于行。
“太子车驾的去向是瞒不住的。”
韩烨看向姬发,目光略微柔和下来,语气却透着难以言喻的复杂,“这一趟发生的事情太多,我猜她已经在京郊等我,你很快就能见到她了。”
“韩漪此生最不该生为女儿身。”
他轻声说,“她实在是令天下男子望尘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