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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王好风雅,连王府也布置得格外雅致,花苑里这座小亭仿的是前朝制式,听闻当初甫一建成,还闹了一小阵风波。
“王叔这幅画——”
小亭内,韩烨俯身端详案上摆着的半开卷轴,“是前朝惠安大师所作?”
晋阳王抚掌大笑,“殿下果然精通,亏我还想特意考考您!”
他将卷轴完全展开,落款果然如韩烨所说,“这还是清河送来的,乃是惠安大师晚年心境圆满之作,千金难买啊!”
韩烨眼神一凝,动作微不可察地停顿一下,旋即露出温和笑意,“长姊是知晓王叔推崇惠安大师,这幅画只有到了您手中才不会明珠蒙尘。”
晋阳王不掩自得,显然内心对韩烨的话颇为认同,他又看看案上的画,捋一捋唇边两撇短须,沉声道,“清河一向是有孝心的。”
侄女有孝心,侄子呢?
韩烨掸一下膝上并不存在的微尘,面不改色,“长姊的纯孝我们拍马也赶不上,父皇也一向褒奖她。”
“哦?”晋阳王不动声色道,“我倒是不知道这些。”
韩烨笑一笑,又转而提起另一件事,“转眼也借王叔的宝地休憩了几日,孤还有要务在身,不好过分叨扰,准备后日便动身回京。”
“这怎么行?”
晋阳王状似忧心忡忡,拍拍韩烨的膝头,劝道,“殿下的腿还未痊愈,行走不便,再者我吩咐下面人去挑选些好手护送殿下,也还未准备好,不如再缓两日?”
“长姊还在京城等孤,出了这档子事,不知她是如何焦心。”
站在小亭边的姬发忍不住瞟来一眼,韩烨面不改色扯着鬼话,“原本前两日就该启程,实在是与王叔久未相见又相谈甚欢,一时舍不得离开,却是不能再拖了。”
“啊呀,这……”晋阳王捏着短须,沉吟不语,并不应声。
韩烨仿佛没发现他在推辞,只道,“说起来,孤还有个不情之请,却一直犹豫着不曾跟王叔开口。”
“哦?殿下请说。”
“孤与王叔心知肚明,这一路风波落魄拜谁所赐。”韩烨平稳地说着,提起茶壶,亲自给晋阳王斟满茶水,“圣人说入则孝,出则悌,可若长者不慈,晚辈也没有一味隐忍愚孝的道理。”
捋须的手一顿,晋阳王抬眼看向韩烨。
“孤身为储君,奉父皇之命出京巡视,如御驾亲临,有些人的手伸得太长,逾矩了。”
韩烨端起茶杯,稳稳放在晋阳王面前,“王叔一向疼爱长姊与孤,我们感念至深,如今或许又要请王叔出手——”
他将那杯茶轻轻一推,抬头与晋阳王对视,微微一笑,“东宫才能运作起来。”
午后的花苑静谧至极,耳畔只有鸟雀偶尔啼鸣,晋阳王瞥一眼不远处眼观鼻鼻观心的姬发,视线转回韩烨脸上,对上他平静淡漠的眼神,忽然抚掌一笑,“好!”
他端起那杯茶向韩烨一让,仰头一饮而尽,笑道,“殿下自幼聪颖过人,文韬武略在诸皇子中是顶尖的,清河又一向与我亲厚,这个忙我必须得帮。”
说着击一下掌,管家闻声而来,侧耳倾听他低声吩咐几句又匆匆离去。
“既如此,也不好再多耽搁殿下的要务。”眼看管家的身影消失,晋阳王转头看向韩烨,“我叫他们加紧准备,后日准时护送殿下动身。”
韩烨神色平静地向他拱手,“多谢王叔。”
晋阳王摆手一笑,便又叫韩烨一同去品鉴桌上被冷落许久的画作。
*
不好拂了晋阳王的热情,韩烨与他耗了半下午功夫,待日头已经下斜才告辞离去,姬发推着他慢慢往暂居的小院去。
“之前我同晋阳王的谈话,听明白了么?”
眼看快到了小院,韩烨忽然出声问道。
姬发低头看一眼他,又去看前方隐在一丛竹林边的小院,“差不多吧。”
“说说看。”
“你在考我?”姬发好笑道,“我倒不知,给太子当护卫还要考较这个?”
韩烨抬手示意他停下,自己操纵轮椅转个方向与他面对面,“当护卫不用,但我想叫你活得明白些。”
他神色淡淡,即使因坐姿矮了一截也不显势弱,意味深长道,“活得不明白的人,也容易死得不明不白。”
姬发一时语塞,与他对视片刻才答,“一开始你说要走,晋阳王不想让你走。”
韩烨嗯了一声,“继续。”
“我们初到王府那日,他已经收到了清河公主的信,那幅画应该是随信一同送来,他却到今日才拿出来邀你品鉴,是估量着你也等不及了,今日会提起回京之事。”
“是。”韩烨面色平静,丝毫没有被揣测心思的不悦。
“你不生气?”
姬发微一挑眉,他环顾四周,忽觉这样一坐一立一问一答,神似先生在检查弟子功课,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盘起膝单手支着脸,姿态惫懒,“我以为你们这样的大人物不喜欢被人摸到心思,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妄自揣摩上意?”
韩烨因他懒散的动作微微拧眉,又强自忍耐下来,“晋阳王叔一向擅于此,否则父皇也不会将他封在晋州,何况普天下被揣摩最多的人恐怕便是父皇与我了,这是应有之义。”
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提醒,“坐直——被揣摩心思不可怕,但若从头到脚都被揣摩透了,才是最致命的。”
“唔。”姬发仿佛压根没听到那两个字,依旧懒散地塌着背,接道,“说到哪了?他猜到你今日要提回京之事,所以拦着不让你走,又提到清河公主的孝心,是在暗示你。”
韩烨颔首,“我的太子之位并不稳固,几个兄弟虎视眈眈,护送我回京容易被牵扯进夺嫡之争来,仅凭长姊的一幅古画当然不够作酬劳。”
“你姐姐也太小气了点。”姬发撇撇嘴。
“她肯出手替我敲开晋阳王府的门已是难得,再多的恐怕半点都不愿意做。”
韩烨毫不掩饰和姐姐的关系冷淡,“用她的话说,我要是连让晋阳王帮忙的本事都没有,也未免太废物了点。”
“所以你方才是许诺晋阳王,一旦他在朝中弹劾颍川王,你也会出手替他助力。”
姬发说着,略一皱眉,“但我不明白,这明明是晋阳王想要的,为什么你却说是请他帮忙?”
暮色渐沉,快到了用晚饭的时辰,夕阳照在姬发的侧脸,染上一层橙黄光晕。韩烨低头看他,额边那簇碎发耷拉着,弱化了他眼中清澈锐利的神光,令眼下一颗小痣更加显眼。
他看了太久,姬发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脸颊,韩烨倏然回神,“咳,不过是些惯常手段,说得委婉些罢了。”
他顿了顿,掉转轮椅往小院里去,“皇宫里官场上,最忌将话说得太明白,既容易落人口舌,又会叫人轻看,你也要学着点。”
“我学这些干嘛?”
姬发从地上翻起来追上他,随口道,“我家世代都是练武的,学不来这样的弯弯绕。”
“必须学。”轮椅忽然停下,韩烨转头盯着姬发,“过刚易折,这个道理你不懂?”
他待人一向冷淡,此刻的眼神却极锋利,仿佛要直看到人心底去,姬发不由一怔,想到什么,脸色渐渐白了下来。
夕阳下,两个人沉默不语,半晌,姬发收起轻慢的神色,吸了口气,郑重道,“我知道了。”
“过刚易折,善柔不败。”
韩烨看着他低声道,“我花了许多年才想明白这个道理,人都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但有的人注定要活在风口浪尖,那时你只能学着圆滑一点,否则你会变成旁人眼中的异类。”
他似乎是在说这件事,又好像是在影射旁的什么,只是目光太深沉,叫姬发一时分辨不出。
“你会跟我回京,而皇宫是世上最幽深难测之地,纵是我也有看顾不到的地方。”韩烨声音低沉,“姬——纪二,我不想有一天你会因此而死。”
姬发怔怔听着,手不自觉攥成拳,忽然想问十五年前那桩被皇帝顺水推舟定下的案子,是否和他父亲身上武夫特有的大大咧咧和粗莽耿直有关。
但最终他只是点了点头,松开紧攥的拳头,低声重复一遍,“我知道了。”
轮椅又缓缓动起来,两个人慢慢向小院行去,姬发走在韩烨身侧,时不时看他一眼。
“太子。”他忍不住说,“我觉得你人还不错。”
韩烨一愣,难得笑起来,“怎么说?”
“你是太子么,我以为当皇帝的人都是冷血冷心,毫不在乎别人死活的。”
这话实在是大不敬,见韩烨皱起眉头,姬发忙道,“我知道——这不是在和你说话么。”
皱紧的眉头转瞬又放松,韩烨仍叮嘱了一句,“以后慎言。”
“行行行,我只跟你这样说话,行吧?”姬发拖长声音应着,嫌他太慢,转到身后又推起轮椅。
院门近在眼前,为方便韩烨进出特意去了门槛,只留下一道常年累月压出的痕迹。
“不要叫我太子。”
轮椅压过那道印痕,韩烨忽然说,“你不用叫我太子。”
“啊?”话题转得太快,姬发一时反应不及。
“叫我的名字就好。”
轮椅上的青年侧身回头,眉目疏朗,将养几日后恢复的容色在夕阳下俊美逼人,他露出淡淡的笑,说道,“我也只许你这样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