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春意渐渐浓了,花匠侍奉得精心,晋阳王府处处姹紫嫣红。
姬发扯了张躺椅,在小院里晒太阳。
他们一行在晋阳王府已经住了四五日,晋阳王日日请韩烨对弈赏画品茶,只字不提派人护送他回京的事,韩烨仿佛也不急,有邀必去,悠闲得很。
晌午过后的日光最暖,晒在身上舒服得连头发丝儿都舒展开来,姬发哼着小曲,翘着腿摇头晃脑。
下一瞬,他睁开眼坐起来,伸了个懒腰,趿拉着脚步走到房门口,抬手敲了敲,懒懒道:“又来了。”
几息之后,王府管家出现在小院门口,满脸堆笑道,“我们王爷新收了一幅字画,请殿下去花苑一同品鉴。”
房门从内打开,韩烨坐在轮椅上,神色温和平静,“好,请王叔稍候。”
管家一迭声说着“不急不急”地走了,姬发看看韩烨,挑了下眉,问,“前儿个是拓印,昨日是帖书,今日又是什么?”
韩烨理一理袖口衣摆,“不知道。”
“我们已经在太原蹉跎几日了。”姬发抱着胳膊靠在门边,撅着嘴吹自己额边一缕碎发,“晋阳王端得四平八稳,不是说你长姊给他传信了吗,你也不急?”
“长姊同晋阳王的私交是不错,所以他才愿意在晋州境内庇护我们。”韩烨看他一眼,神色略微和缓下来,解释道,“但私交是私交——我是太子,他是藩王,中间又牵扯进长姊和颍川王,怎会只凭私交便贸然派出人手?”
“说起来,晋阳王与颍川王一向交恶……”姬发听着,若有所思地接道,“所以他不光要收下你和清河公主的人情,更想找个能够打压颍川王的机会?”
“纪兄弟真是聪慧过人。”
韩烨微微抬起头夸他,眼里浮现不明显的笑意,循循善诱道,“但他却不能拿我做筏子,否则我私自违旨离开关中的事情一旦败露,这人情就变仇怨了,所以晋阳王恐怕有别的打算。”
姬发思索半晌不得头绪,只好拧着眉头问他:“是什么?”
到底离开京城太久了。
韩烨看着他,心底微微叹了口气,姬发当然聪敏异常,但没有家学浸润,很多规矩他不晓得,也就一时转不过弯来。
正如科举三年一次,每每还有恩科加试,为何寒门出身的举子甚少有金榜题名的?
归根结底,差在家学渊源——寒门举子书读得再多,也比不上士族子弟自小跟在父兄叔伯身边耳濡目染。
“靖律规定藩王可在封地内豢养私军,但为防不可说之事,严禁藩王私军离开所属封地。”
韩烨温声道,“宫中不知我在晋州,颍川王却是知道的,想必他也猜到我们是要从晋州回京——若是颍川王府的杀手出现在晋州,又恰好留下些能够证明身份的证据……”
“晋阳王便可以此发难,上奏朝廷?”
姬发眼前一亮,立刻转过弯来,“加上晋州与豫州接壤,晋阳王又是出了名的与颍川王不和睦,朝廷不会怀疑他的动机,也就牵扯不到你身上。”
“是,颍川王当然可以攀扯我,但他敢说自己派出人手来刺杀我么?”
韩烨微微一笑,眼神落在姬发额边的碎发上,看那一小簇细发随风晃荡,手心莫名有些发痒,想替他把碎发掖好。
指尖蜷起,他垂下眼,淡淡道,“我再不受父皇看重,也是泰安殿上当着文武百官宣旨册立的储君;颍川王再势大,只要他一日不反,便一日要在明面上尊敬我——”
“他只能捏着鼻子认倒霉。”
姬发一乐,想了想又问:“颍川王会受重罚么?”
他心里有数,以颍川王雄踞豫州之势和在朝堂上的地位,即使这事被参上去也不会真像律例所言那般抄家流放,多半是朝廷申斥一番,再惩处一二。
“那就要看晋阳王叔的意思了。”
韩烨示意姬发推着他往王府花苑去,谈论起朝堂上这些尔虞我诈,他的语气有些冷淡,“他在朝中有自己的势力,长姊或许会帮他,颍川王一系自然也会和他们做对,至于罚得是轻是重,还要看各方交锋。”
沿路春光正好,有彩蝶从他们身侧飞过,扑闪着翅膀在韩烨袖口停了一会,被他抬一抬手挥走了。
“我以为晋阳王该是想让颍川王狠狠栽一个跟头。”姬发皱着眉头,无心欣赏周遭风景,追问道:“他们不是一向交恶?不该抓住机会一击即中?”
“何况颍川王在豫州经营几十载,民间甚至有人私下直接称呼他‘豫州王’,一郡变成一州,可见他如何势大!”
姬发语速极快,神色冷凝,“晋阳王发难不正给了朝廷一个削弱他的好借口吗?”
午后的王府静悄悄的,只有轮椅轧过青石板路的辘辘声,觉察到轮椅前进的速度逐渐加快,韩烨抬手伸向肩后,按住姬发握着椅背的手。
轮椅猛地停下,姬发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站在原地闭了闭眼。
没有回头,韩烨轻轻在他手背拍了拍,仿佛没注意到他的情绪起伏,只看着远处的翠柳出神。
良久,身后传来姬发平静下来的声音,“我,咳,我只是——”
“你说民间有人管颍川王叫‘豫州王’。”
韩烨打断他的解释,声音带着安抚意味,像被阳光镀上一层暖意,向姬发细细解释,“那想必你也知道,亦有人称呼晋阳王叔为‘晋州王’,我们亲眼所见,他的封地明明只在太原郡,但晋州边陲的上党官兵也对他唯命是从。”
远处几只彩蝶绕着一丛月季翩翩起舞,轮椅上的英俊青年注视着它们,轻声说道:
“晋州与豫州毗邻,豫州守卫京畿,晋州凭借雁门关天险阻绝匈奴,这两州皆是国朝重地,因此太祖皇帝才分封宗室镇守。”
“但此一时彼一时,十七年前……”韩烨话音一顿,若无其事地跳过这一句,接着道,“……如今我们已经与匈奴人修盟和谈,设边市,允许汉匈通商,这两州的外患暂解,内忧却越发凸显出来——天长日久,藩王们的势力太大了。”
“朝中一直有人提削藩之事,难道藩王们就不知道?只论眼前,晋阳王与颍川王互为犄角之势,又一向交恶,恰好达成平衡。一旦某一方势弱,朝廷为掣肘他们,必会打压另一方。”
彩蝶纷飞,不断在花瓣上落下又飞起,撞得那丛月季微微摇晃,煞是美丽,韩烨远远瞧着,语气微妙,“若你是晋阳王,会将颍川王一棍子打死吗?”
姬发已经平静下来,听着他的话,面上若有所思,“既如此,想来朝廷也不愿轻易打破这种平衡。”
“所以削藩之事年年提,又年年不了了之。”
韩烨微微一笑,“哪有那么容易?便是现在豫州方面受了重创,宫里也没把握能立刻将晋州打压下来——没有万全之策,眼下这样的局面最好不要打破。”
“可朝廷难道不担心颍川王反了吗?”姬发面不改色说出惊人之语,“比起一向低调的晋阳王,颍川王恨不得叫全天下都知道他的豫州兵强马壮——他不是还追杀你?”
韩烨一怔,失笑摇头,微微用力拍一把他的手背,低声训他:“浑说什么?慎言。”
顿了顿,他又道,“无论颍川王有没有反心,只要没有一击即中的把握,他绝不会反——否则前脚起兵进京,后脚晋州便能抄了他豫州的家。”
说话间,姬发又推着轮椅慢慢前行,很快经过那丛月季,惹来彩蝶翻飞着靠近。
“颍川王要反,远且不论,至少要保证晋阳王不会动,晋阳王亦如此,二者互相制衡多年,所以朝中削藩之事一拖再拖,也是因为并不十分紧迫。”
“至于他追杀我,那便是另一桩事了。”
韩烨语气轻轻,目光尽头已能看到一座精巧小亭,晋阳王正端坐其中。
姬发沉默着推他走了一段,忽又问:“若是颍川王与晋阳王联手呢?”
他想得更远——一旦这二州联手,京城直接陷入包围,勤王军队极难支援,改朝换代并非是天方夜谭。
小亭里的晋阳王远远看到韩烨,笑得热络和善,韩烨亦拱了拱手示意,面上不动声色地低语,“你以为我长姊为何与晋阳王的交情这样好?”
姬发一怔。
“皇子帝姬与外地藩王有勾连的不在少数,但如我长姊这样明目张胆的只她一人。”
韩烨侧身看他一眼,拍拍姬发的手背,意味深长道:“纪兄弟,我父皇久居深宫也能弹压诸方藩王,绝非什么昏庸之辈。”
话音未落,他转过头,对特意走出小亭迎接的晋阳王颔首,略略提高音量,温声道:“王叔久等了。”
他们寒暄着进了小亭,围坐在一幅古画前闲谈,姬发立在阶下,兀自怔怔出神。
惠风和畅,拂动他额角的碎发,搔得那一小块肌肤发痒,他回过神来,随意张望四周,眼神停在那丛月季旁。
垂落万千碧玉丝绦的翠柳随风摇曳,一只彩蝶不知何时被黏在柳枝掩盖的蛛网上,正不断挣扎,却越黏越紧。
耳边传来韩烨温和亲近的谈话声,姬发静静看着远处的翠柳——
一只蜘蛛慢慢从蛛网尽头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