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东宫占地广阔,人烟却寥寥。
皇帝纵然不喜韩烨,倒也不曾刻意苛待他,储君该有的规制一应俱全,只是韩烨喜静,东宫里伺候的宫人们体察上意,无事便不出来走动。
伏安从小厨房捧了盏藕羹,一路穿过空荡荡的游廊来到主殿外,轻轻叩了叩门。
隔着厚重的门扉听不清里面的动静,他候了两息才推门进去,不着痕迹地打量一眼殿内的两个人,将瓷盏放在桌上。
韩烨正与姬发说着朝中局势——姬发毕竟离开京城太久,将军府出事时也才五六岁的年纪,官场谋略几乎一窍不通,好在他机敏聪慧,思维捷达,韩烨一说便能记住。
“这是伏安。”
伏安这厢忙着将藕羹分到两个小碗中,韩烨顺手指着他给姬发介绍,“东宫一应庶务由他操持,有事你尽管去寻他。”
姬发打量两眼这个长相精明的小黄门,伏安笑眯眯地看过来,行了个礼,“纪大人有礼,有事尽管支使奴才。”
韩烨离京数月,东宫上下全靠他坐镇,可谓既得主子信赖又干练得力,在接人待物上自不必说:“纪大人是江南人士?殿下特意交代奴才让厨房做了碗藕羹,您且尝尝地不地道?”
透明粘稠的一碗甜羹送到眼前,姬发接过小匙搅了两下,又看一眼神色平淡的韩烨——半点看不出他有这样贴心周到。
熟悉的甜味在唇舌间漫开,姬发却没心思品尝,草草用了几口便放下碗,客套地冲伏安点头,“有劳公公。”
“您可折煞奴才了。”伏安笑眯眯地替他们添了茶,待要退下,想起什么又问举杯饮茶的韩烨:“殿下,纪大人是住在东宫?该安排在何处?”
韩烨一怔,伏安这话问得突兀,东宫挂职的连峥几人都宿在东厢房,何必再来问他?
伏安觑一眼他的脸色,解释道:“是连大人特意遣人告诉奴才,说您对纪大人另有安排……”
他为难地蹙一蹙眉,等着韩烨吩咐。
韩烨啜着热茶微微皱起眉头,没搞明白连峥在闹什么幺蛾子,姬发却面色古怪起来,忍不住往后面的寝殿瞟了瞟,又端起藕羹掩饰着喝了一口。
才出宫归来,身边又多了个人形影不离,确实有些引人注目……
韩烨思忖片刻,想起长姊对姬发似乎颇有兴趣,莫非是连峥察觉到什么?
他沉吟一阵,吩咐伏安,“不必收拾东厢房了,就在后面——”
吱呀——
小匙刮在碗底发出刺耳声响,姬发动作一顿,对投来目光的两人尴尬一笑。
“呃,我觉得不必特意安排……”他放下碗,吞吞吐吐地建议,“住在东厢房挺好的,好歹热闹不是?”
不提则罢,一提起热闹,韩烨又皱了下眉头,姬发身份特殊,不能泄露,即使他警醒,但宫中乃是非之地,稍有不慎被人窥破身份,又是天大的麻烦。
“不行。”思及此,他果断地拒绝,“东厢房人多眼杂,你还是离远一点。”
姬发张了张嘴还待说什么,伏安却已明白韩烨的安排,一躬身便退下了。
殿内又剩他们二人,韩烨只当这是个小插曲,复又接上方才的话题,“我们说到哪了?”
孰轻孰重,姬发自然知晓,他立刻放过这一茬,打发起精神,坐直身体继续听韩烨细细讲解。
……
天色渐渐昏了下来,酉时三刻,伏安领着一列宫人来传膳。
天家富贵自不必说,如当今陛下,一席二三十道菜肴也是有的,逢年节更是往百数上去,韩烨贵为储君,即使不喜奢靡,也得有荤素搭配十数道珍馐。
一道道佳肴摆满桌面,五六名宫人侍立在旁,伏安更是来来去去忙个不停,全不假手他人。
姬发坐在韩烨对面同桌而食,眼神落在哪道菜上,立刻便有宫人替他布菜。
他倒没什么受宠若惊的感觉,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勉强扒了两口饭,眼神也不敢乱瞟了,只埋头盯着面前一道醋蒸鱼头下饭。
韩烨慢条斯理地用着,看了他片刻,忽忍不住笑了一声,“都下去吧,不必伺候了。”
“是。”
宫人们应声退下,只剩伏安立在一侧,姬发才悄悄舒了口气。
“不习惯便直接告诉我,没道理到了我的地界却把你拘束住了。”韩烨慢悠悠说着,替他夹了一筷子八宝鸭,“尝尝这个,姑苏名菜,看看合不合胃口?”
伏安机灵晓事,特意嘱咐厨房做几道江南风味——他跟在韩烨身边伺候这许多年,还未曾见谁有这么大的脸面,自然得想主子所想,将姬发的一应食宿安排得妥妥当当。
姬发吃了一口,只觉唇齿生香,比他在姑苏酒楼里吃过的更鲜嫩,嚼了两下,却又想到什么不由顿住,看一眼旁边的伏安没有说话。
“想说什么就说。”韩烨淡淡道,“该知道的他都知道,不该知道的……”
他笑了笑,顺势考较起来,“这就要你来掌握了,你觉得他能知道多少?”
姬发一怔,眼神落在满脸堆笑却不接话的伏安身上,心思转动——这个小黄门总管东宫庶务,连韩烨用膳也不假于他人,应该是极得信任的,先前听韩烨说,他离京数月,东宫上下全由伏安打理……
“那我便直说了。”
心下有了估量,他将目光转向韩烨,眉头微微蹙起,“你身上的毒打算怎么办?”
一旁的伏安神色不动,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难为你还记挂着我。”韩烨放下玉箸,喝了口淡茶调侃他,“我还当你一心琢磨旁的,全忘了我还是个身中奇毒的人。”
看来这个伏安虽得信赖,但牵扯到那桩谋逆案,韩烨仍不愿让太多人知道。
“我一脚踩进你这趟浑水,身家性命全系于你一身,总得企盼你长命百岁吧?”
姬发心中有了数,拣着合他口味的菜扒拉两口,又问韩烨,“你还没说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呢?”
他拿玉箸敲敲碗沿,暗示道,“老胡可是说了,你那毒是有人长年累月以极少的量下的,说不准……”
他的言下之意昭然若揭,韩烨还未答话,一旁的伏安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垂着头一言不发。
姬发唬了一跳,看看他低垂的头顶,又去看韩烨,一脸不明所以。
“早说了叫你注意言辞。”
韩烨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叫伏安起来,“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伏安这才爬起来,沉默地立着。
“你也瞧见了,我的膳食全是伏安一人打理,若那毒是下在饭菜里的,要么是他下的手,要么是他办事疏漏,哪个都讨不得好去——他还不赶紧请罪?”
韩烨细细解释了一遍,姬发才觉着自己言辞不当,忙向伏安拱拱手,“咳,对不住,伏安公公,我确是无心之言。”
伏安才敛去满脸肃容,侧身让开他的礼,口称不敢。
“可既然毒不是由口而入,又是下在哪里?”姬发眉头紧锁,思索半天也没头绪。
韩烨却不紧不慢地呷着茶,半点不着急的样子,好像被毒得双腿残废的人不是他一样,“下毒的法子多的是,熏香、花草,昔年还有在墨汁里加料的。”
他神色冷淡,“一个人若打定主意要害你,那是千防万防也防不住的。”
姬发的目光随着他的话在殿内流连,从书案旁的香炉滑到窗棂下的两盆兰花,又落回案上的墨盒,只觉得这看似奢华堂皇的宫殿危机四伏。
韩烨瞧着姬发东张西望的脸,觉得他像只警惕的小兽一般,好笑道,“别看了,我中毒的消息一传回来,能想到的地方早就被细细勘查过,绝无疏漏。”
想来是没查出什么的。
姬发撇撇嘴,又问:“那怎么办?不管了?”
“不管了。”没想到韩烨还真点了点头,“不论那人是谁,有这样的耐心和能耐,轻易绝不会露出首尾。”
姬发瞧着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瞪圆了眼睛,“万一那人贼心不死,再——啊。”
他蓦地反应过来,眼里闪过明悟。
韩烨见他这么快就转过弯来,唇畔勾起一抹笑,“万一那人再动手,不是正好自投罗网?”
他摸了摸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浅淡笑容里浮上一点冷意,“你说,有这样不动声色给我下毒四五年的本事,这人为何不直接用上剧毒?”
“他不想一下毒死你?那样太明显了……”
姬发不自觉停了筷子,顺着韩烨的思路道:“花了四五年才叫你的腿瘸了,然后是眼睛……他想让你变成个废人?”
“是。”韩烨微微颔首,又问,“你见过自古以来,哪个皇帝是残废么?”
姬发一怔。
韩烨却没再继续说下去,只垂下眼饮茶,掩盖住若有所思的眼神——
中毒之事恐怕瞒不住父皇,今日在御书房却没有拆穿他的搪塞之言,任他用那样拙劣的借口掩盖过去,又暂时不叫他上朝……
连御医也没有指派,到底是懒得关怀自己这个不得宠的太子,还是不想叫他中毒致残的消息被御医走漏?
“你在想什么?”
姬发顺着他方才的话琢磨一阵,只觉得韩烨周围的一切都迷雾重重,连带着那桩谋逆案一起被掩盖在深潭之下。
他抬眼去看韩烨,却见他垂眼饮茶,唇边依稀勾起模糊不清的弧度。
“我只是忽然发现……”韩烨抬起脸,语气意味深长,“我的太子之位,好像比我以为得更稳固一些。”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姬发困惑地皱眉,说话的人却没有解释的意思。
“好了。”
韩烨放下茶杯,径自转动轮椅去书桌旁,“叫伏安领你在东宫四处逛逛,权当消食,一路奔波赶路,今夜早些休息罢。”
伏安公公赶紧接上话茬,笑眯眯又恭谨地请姬发起身,“纪大人请随我来,后面都布置好了,您洗漱了便可安寝。”
姬发呆了一瞬,眼神瞄向后方属于韩烨的寝殿。
这么大的东宫,还真得和他睡在一起?